盼君歸 Ch.4-6

 


第四章:驚雷奏鳴

前線傳來的消息,是一場猝不及防的雷鳴。

那日天氣陰沉,梔子花香在雨後散得零落,我照例步入書房替父親奉茶,卻見他坐於案前,眉頭緊鎖,一封急報攤開在手中,紅印未乾。父親看見我時,眼神閃爍躲閃,語氣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。

「阿淺……北疆傳來噩耗,沈玨……沈家軍在雪嶺遇伏,潰不成軍,沈玨……戰死。」

「不可能。」

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顫如落雪,唇瓣失了血色。整個人彷彿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,血液在瞬間凝結,心臟像被人攥緊,呼吸都困難。

他怎會戰死?他不是說過,會回來娶我嗎?

我猛然轉身衝出書房,直奔後院馬房去找僕役,聲音喑啞又急促:「備馬,我要去北疆,我要親自去找他!」

剛跑出垂花門,父親便已攔住了我。

「你瘋了不成?一個姑娘家,要如何獨赴邊關?你知道那裡現在是何等境地?」

我拚命搖頭,眼淚卻止不住地落:「我不信……我不信他會死……他答應過我,他說會回來的……」

父親的眼也紅了,卻終究冷聲斥道:「夠了,容淺!你是侯府嫡女,怎可如此失態?你要是出了事,叫我怎向你娘交代!」

我癱坐在青石階上,望著灰濛濛的天空,淚水混著雨水,滴落掌心。

沈玨……你怎能這樣……說好的,回來娶我呢?

之後數日,我像是行屍走肉。整日臥於床榻間,心神恍惚。

父親愈發焦急,時常在廊下踱步,耳鬢間新添了不少白髮。時局不安,朝廷動盪,他每日入宮議政,又要應對家事,終於病了一場。大夫搖頭說是「心火攻心,肝氣鬱結」,我才知自己連累了他。

就在此時,譚晟再度登門。

他如今是禮部侍郎,年紀輕輕,已是朝中風頭最盛的青雲之人,文名遠播,深得聖上信任,傳聞不久後將入內閣,輔政定策。

他對父親說:「容淺姑娘堅貞可敬,譚某久慕其德,願娶其為妻,百年不渝。」

父親望著我,眼中浮現前所未有的堅決與疲憊。他語氣緩慢,卻字字沉重:「阿淺,妳已及笄三載,婚事不可再拖。譚晟品學兼優、前程似錦,為父將妳託付於他,方能安心。」

我咬緊唇瓣,眼神驚愕:「我不嫁。」

「妳還在等沈玨?」父親怒聲問道,「妳要等一個再也回不來的人到幾時?難道要守一輩子?難道我死後,妳還孤身一人?」

我從未見過父親這般怒極,一時間說不出話來,只覺心頭如壓巨石。

我退後幾步,眼淚奪眶而出:「父親從未問過我心裡的痛。」

「我不是不懂妳的心,可為父的責任,是讓妳有依靠、有未來。」他揚聲而去,只留下沉沉背影。

夜深,我倚在窗邊望著月影。小姨端著熱騰騰的桂花糕走了進來,是我從小最愛的味道。

她坐在我身旁,輕聲說:「妳父親也難啊……朝中風浪一波接一波,左相驟逝後,局勢更亂,他日日夜不能寐,朝堂間風雲詭變。妳知不知道,他的頭髮是這半年才白的?」

我低著頭,淚水無聲滑落。小姨輕輕拉起我的手,溫柔地說:「阿淺,妳不嫁,是為了情;可他希望妳嫁,是為了護,護妳一生無憂,護侯府百人平安無憂。」

我心頭亂如麻。是啊,我忘不了沈玨,可他……真的還能回來嗎?

次日清晨,我著了素衣,走到父親書房門前,聲音哽咽,卻清晰無比:「女兒……願聽從父命,嫁與譚晟。」

父親怔住,半晌未言,最終只是轉過身,輕輕拍了拍我的肩。

門外,輕薄的身影匆匆離開,但我以無暇顧及。

那一刻,我明白,我守的,不只是一個男人的承諾,也是一段記憶;我放下的,是我心之所屬,也是我父親的擔憂與蒼老。

沈玨,你若還活著……可知我此生,已無退路。

第五章:梨花正濃

成親那日,京城春意正濃,梨花開得正好。

紅帳高懸,鳴鑾開道,街道兩旁人潮洶湧,鑼鼓聲響徹雲霄。譚府喜氣盈門,街坊百姓皆言這門親事可謂天作之合,新郎俊朗非常,前途無量,新娘則是京中有名的才貌雙全容家嫡女,真真是一段佳話。

可在那聲聲喧鬧之中,我的心卻如同空落落的井,望不見底。

我身著大紅喜服,鳳冠壓得額際隱隱作痛。喜娘為我披上霞帔時,我從鏡中望見自己的模樣,唇色淡,眉眼靜,像是即將被送往別處的瓷器,一動不動,無聲無息。

夜幕低垂,洞房內燭光搖曳。譚晟掀開我的蓋頭,眸中盛滿柔情,語氣難掩喜悅與激動。

「阿淺,我終於娶到妳了。」

他拉住我的手,掌心滾燙,低聲道:「從初見妳那日,我便知這世間再無旁人能入我眼。我知妳心有所屬,但我從不妄想妳能立刻接受我,我只願,餘生有妳相伴,便是我最大的福分。」

我望著他,喉中泛苦,終是緩緩開口。

「譚晟……我謝你一片真心。但我心裡……仍有一人未放下。這段婚姻,我會盡我本分,只望你……能給我一些時日。」

他愣了愣,隨即笑了笑,笑容裡帶著一絲勉強。

「好。只要妳在我身邊,等多久我都願意。」

可我分明看見,他眼底的光,黯了幾分——像燭火被風吹得顫顫巍巍,仍在堅持,卻已藏下隱痛。

一年過去了。

我與譚晟,過得相敬如賓。他仍每日清晨為我帶來新開的茶花,詩會上總為我預留座席,府中事無巨細皆事必躬親,不曾讓我操過心。

我想,心上的傷會與時日一同淡去。

一日,他風塵僕僕回府,懷中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,氣息未定,眉頭卻輕蹙,神色不知是喜是憂。

我迎上前,他語氣平靜:「我在郊外見一婦人棄嬰路旁,四下無人。這孩子才剛滿月,哭得氣若游絲,怕是撐不過今夜。我……想收養他。」

我垂眼望去,那嬰孩果真面如瓷白,皺巴巴的小臉沾著塵土,哭得啞聲。

我的心不知為何,一瞬間柔了下來,像是多年前,在院中拾起那隻羽翼斷折的小麻雀時,一樣的感覺。

「好。」我聽見自己說,「我們一起,養大他。」

譚晟低頭一笑,將孩子輕輕交給我懷裡,那一刻,我才驚覺,懷抱中這小小的生命,是我與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交集。

不是作為丈夫與妻子,不是身不由己的聯姻,而是,作為兩個願意共同守護一段新生的普通人。

我的心,彷彿忽然找到了某種不曾擁有的安穩。

也許,有些路,並不是自己選的,但走久了,也會成為歸途。

也許,我與譚晟之間,不會是刻骨銘心的愛,但能夠並肩走過風雨,也是難得的福分。

只是——我未說出口的,是我有時仍會夢見沈玨,在夢中他滿身血跡,眼神溫柔,伸手想要摸一摸我額前的髮,卻一瞬即逝。

醒來時,我常會摸一摸枕邊,空的,仍是空的。

第六章:聲聲如碎

春光明媚,風拂過庭前垂柳,枝條輕輕拍打窗棂,宛如有人輕喚我名。庭中,孩子正扯著我的裙角,仰頭一臉天真:「娘親,什麼時候給我生個弟弟或者妹妹啊?」

我一時語塞,耳根泛起薄紅。譚清運,他如今五歲了,機靈伶俐,開口總讓人措手不及。我低下頭,裝作埋怨地戳了他額頭一下:「這種事,你小孩子家家的懂什麼?」

他撇撇嘴,仍不放棄:「可是你和爹爹總說我是你們的福星,那再生一個,不是更福氣嗎?」

我笑而不語,心底卻泛起一層漣漪。這些年與譚晟相敬如賓,雖未曾深情款款,卻也未有過多爭執。也許,是時候認真坐下來與他談談未來了。

午後陽光溫煦,我牽著清運的手,備了車駕,準備前往坊間添置些新首飾與玩具。他一見車中糖果,便高興得坐也坐不住,笑聲一路盈滿車廂。

誰知才轉過東市口,遠遠便望見一名熟悉的身影,著深紫錦緞長裙,步態端莊,正走進街邊一處不常開門的大宅。那身影再熟悉不過——容初。

我心頭微震,腳步不由頓住。

她今日梳著已嫁婦人方可使用的髮髻,髮間嵌著一枚赤金珠花,映著日光閃閃生輝。可她……尚未出嫁啊。

我細想近來從未聽聞她婚配的消息,父親也未提過親事,便打算過兩日去侯府走上一遭,問個明白。然而當我欲回神繼續前行時,卻瞧見那宅門外停著一輛馬車,車身塗漆與家中車駕幾無二致,連車帷上的金線紋樣亦是一模一樣。

我心中驟然浮起一層疑雲,雖不願妄下斷語,卻也難以自抑。我轉頭囑咐隨從:「將小少爺先送回府上,照顧周全,別讓他亂跑。」

隨從一應即是。我則獨自轉道前往侯府,欲一探虛實。

入府後,小姨見我頗為驚喜,命人奉上茶點,寒暄幾句後便嘆道:「這幾日你阿父為你妹妹的事鬧心得很。容初這孩子心高氣傲,不肯隨便下嫁,說是寧可待在娘家,也不肯屈就旁人,哎……你回來得正好,幫著勸一勸。」

我聞言愣住,低頭輕啜一口茶,暖流滑入腹中,卻未能化去心頭的疑懼。難道……真的是我看錯了?

懷著幾分自我安慰的心情回了府,夜色已沉,月影如水。我照例為譚晟更衣,他回府較晚,身上微有寒意。替他解下披風時,我忽聞到一股異香,清雅不俗,隱隱透著熟悉的甘甜——是容初親調的「留呈香」。

我記得清清楚楚,那香曾是她得意之作,曾興沖沖地塞給我,說是為有情人特調。我曾笑她手巧,如今卻怎會……出現在我夫君衣衫上?

我指尖微頓,心跳一緊,卻仍是眉眼如常,只淡淡一笑:「今夜風涼,你可多添件衣裳。」

他未察覺異樣,只一邊更衣,一邊與我閒話家常。

入夜後,我命心腹僕從暗中監視今日那處大宅,記下進出之人與車馬號樣。數日後,她前來回報:「夫人,老爺今日午後曾再度前往那處宅邸,停留許久,直至黃昏方離去。」

我心如被刀尖刺過,當下喚了車駕,自己換了一身素色衣衫,獨自趕往宅邸附近,悄悄躲進對街的巷口。夜風拂過耳畔,簷下滴水,落入瓦缝,聲聲如碎。

屋內燈火明亮,我遠遠看見那熟悉的背影,譚晟。

他坐於廊下,面容帶笑,望著對面女子,正是容初。

他低聲道:「你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嗎?她心裡一直放不下那人,我日日與她相對,卻像是獨自唱戲。」

容初柔聲回答,眼眸裡似藏著萬千水光:「但你還是娶了她,還讓我……做了如今這般。」

譚晟搖頭,聲音低沉:「是我愧對你。但我真的,放不下你。孩子……有你一半的眉眼,我如何能當他不存在?」

容初輕撫他的手,柔情似水:「她不知情,還將孩子視若己出。晟,你已經很好了,我也……知足了。」

我胸口劇痛,猶如萬箭穿心。他們眼中的柔情蜜意,句句刺入我耳,成了利刃般的折磨。下一刻,二人相對無言,緩步入內室。隨即燈光搖曳,簾影婆娑,帳內低喃斷斷續續,我再也不忍聽下去。

我轉身疾走,回府後顫抖著手打開箱櫃,將嫁妝逐一收拾,衣物、首飾、成婚時所繡的鴛鴦枕,全數一一包好。

夜色深沉,我提筆寫下一紙離和書,筆劃如鐵,心如死水。

這段婚姻,從一開始便錯得荒唐,如今也該落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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