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|妖可見,人不可親
湯川清第一次意識到自己「看見的東西和別人不一樣」,是在六歲那年。
那天午後,他蹲在祖母家的後院,對著一隻長著羊角、會吐泡泡的小妖精說話。牠告訴他,今天有颱風來了,要小心風裡的鬼影。
清開心極了,回家後便興沖沖地跟媽媽說:「今天我遇到一個會預言天氣的妖怪耶!」
結果是,一巴掌掌摑在他臉上。
「又在胡說八道!你再講這種瘋話,就去醫院檢查腦子!」
那一年起,「怪小孩」、「神經病」、「中二病晚期」變成了清最常聽到的詞。
學校沒人願意跟他玩。他畫的畫被撕掉,書包常被倒進垃圾桶裡。他也試過閉嘴不提這些「怪事」,但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依舊會在放學路上朝他笑、在他洗澡時爬上窗沿對他擠眼。
清學會了裝作沒看見。
但他仍舊痛苦,因為……他不是不想看見,他只是想有人也能看見,或至少相信。
於是,他開始往山後的湖畔躲。
—
那湖不大,也不深,四面是竹林和老石階。湖邊長著一棵孤零零的大葉曇花,夏天裡光禿禿地立著,不曾開花。
清常坐在那棵花下哭。沒人會來找他,連父母也以為他只是出去閒晃。
他也曾想過:如果我從這裡跳下去,會不會有什麼東西,來帶我走?
直到那天——
太陽即將落下,霞光染紅湖面。他一如往常坐在曇花下,淚眼迷蒙間,忽然聽見有人說話:
「你哭的時候,這裡的空氣會變鹹耶。」
他猛地抬頭,看見一個女孩站在湖邊水石上。
她穿著淺綠色的裙子,腳上沒穿鞋,頭髮柔軟如白絲,隨風輕輕飄。她的眼睛清澈澄明,像藏著月光,卻又說不出的寂寞。
清嚇了一跳,結結巴巴問:「妳、妳是人嗎?」
女孩想了想,笑了:「不是哦。我是花。那棵。」
她指了指他身後的曇花。
「你……是那棵花?」
「嗯。嚴格來說,是這棵花的妖。我叫花音。」
清張大嘴:「你是妖怪?」
「是妖精,不是怪。你要搞清楚,怪是貶義詞。」
她嘟起嘴來,氣呼呼地補充。清噗哧一笑。
花音坐下來,雙腳泡在湖水中,兩人就那樣肩並肩坐著。清從沒見過這麼美的妖怪,她看起來一點都不可怕,反而比人更親近。
「你是怎麼變成妖的?」
「我本來只是朵曇花,後來聽了太多人的心願、眼淚、告白……於是,慢慢有了形體。」
清吸吸鼻子:「那妳為什麼出現在這裡?」
「因為你每天來哭啊。你掉下來的眼淚淋到我的葉子上,然後我就發芽了,發到可以走動了。」
她笑嘻嘻地看他:「所以你得負責,懂嗎?」
—
從那天起,清每天都來湖邊。有時他帶著橘子,有時畫筆,有時一肚子煩惱。
花音總會坐在石頭上晃腿,問他:「今天又發生什麼煩人的事?」
他也不管她是妖還是人,只覺得:「她是唯一看得見我的人。
有一回,清問:「妳會一直陪我嗎?」
花音看著湖面,認真地說:「當然,我就一直在,只要你看得到我。」
清一臉疑惑:「我又不是瞎了,怎麼會看不見?」
花音低頭,聲音輕得像風:「誰又能保證呢?」
那晚,他畫下花音的模樣,藏進記事本的第一頁,寫了一行字:
「她是我看得見的秘密。」
遠處湖水盪起一圈圈波紋,一朵尚未開花的曇花在月色下微微顫動。
第二章|歲歲年年,如春如夏
湯川清總覺得自己的人生,就像被按下了某種特別的分岔鍵。
白天,他仍是那個在學校裡寡言的怪咖,無論坐哪裡都被同學當成空氣。老師對他搖頭、父母對他嘆氣,周圍的人像是早已決定了他的「問題學生」身份。
但每天傍晚,在學校鐘聲消失之後,他便會奔跑著、喘息著、穿過一排排柳樹,衝向後山湖畔。
那裡,有一個永遠為他保留的座位,一個不會嘲笑他的身影。
—
花音每天都會坐在那塊湖邊的平石上。
她的衣裙隨風輕飄,像是與空氣同頻率;腳邊泡著水,偶爾會逗弄從湖裡探頭的鯉魚;指間轉著藤蔓織成的細絲,有時會編成小蛇,有時是蝴蝶。
「你今天又被同學說神經病了?」
「嗯。」
「你沒有生氣?」
「……反正生氣也沒用。」
「嗯,那你吃橘子嗎?」
清總是接過她遞來的橘子,然後在她看不見的角落小小地笑起來。
日子這樣過著,從年幼的初夏走到年少的仲秋。
清開始會帶書本過來,念給花音聽。她最喜歡的是繪本裡的動物故事,總說狐狸太聰明、刺蝟太可愛、烏鴉太壞,但貓永遠是她最想當的。
「為什麼不是人?」他問。
「人太難懂了啊。會笑,會哭,還會騙人。」
「但我不會騙妳。」
「嗯,你是我見過最笨的人類了。」
「這是誇獎?」
「……是。」
她紅著臉別開頭。
—
清開始畫畫。
他把花音的笑畫下來,把她編的花繩畫下來,把她蹲在湖邊看水中倒影的模樣畫下來。他說這些是「秘密檔案」,誰也不能看,除了她。
花音則每天都會編一條新繩子給他。她用自己的葉片纖維扯成細絲,再一股股織成不同形狀,有的當手繩,有的當書籤,有的編成他書包上的小裝飾。
「你長大後還會戴這個嗎?」
「會啊,我一輩子都戴。」
「你騙人。」
「我不騙你。我發誓。」
她盯著他看了好久好久,然後低頭繼續編下一條。
—
某天傍晚,花音蹲在湖邊,看著水中的倒影問:
「你說……如果我真的是人,你會娶我嗎?」
清差點噎到剛剝開的橘子。他臉紅撇開眼,不敢看她。
「我、我……如果妳是人,應該會有很多人喜歡妳吧……」
「但我只想被你喜歡。」
她的聲音輕得像風吹湖面,水紋輕擾、月影破碎。
清愣愣地望著她,這一刻,他突然明白了什麼——那不是朋友的喜歡,那是他從未敢正視過的感情。
那一晚,花音吻了他的額頭。
「這是妖精的祝福,你不能反悔。」
—
他回到家,把那晚的畫像藏進筆記本最深的夾層。
頁角寫了一句話:「等我長大後娶你。」
湖畔風起,曇花枝微微晃動,一朵尚未開放的花苞輕輕顫抖,像是回應著某種悸動。
在看不見的角落,花音垂下眼睫,輕聲對夜風說:
「如果有一天,他看不見我了,那我還能擁抱他嗎?」
第三章|你怎麼……不見了?
18歲的冬天,特別長。
霜雪落滿山林,湖畔的水面也結起薄冰。清如往常一般放學後背著畫板來到湖邊,坐在曇花樹下,卻不見熟悉的身影。
他等了一會兒,拍了拍身側的石階,輕聲道:「花音,我來了。」
風靜,湖面無波,只有一片落葉飄進水中。
他皺起眉,又拍了拍:「妳是不是睡過頭啦?」
「花音,花音,你在哪裡阿?」
「你……看不見我了。」
他沒有看見——花音,眼淚早已掉滿臉。
「清,我在這裡阿…….」
花音再沒有說話,緩緩地伸出手想摸他的臉。
他站在她面前,目光卻從她身體穿透而過。
她的手指穿過了他的面頰,他卻絲毫未覺。
風突然變冷。
清退後半步,低聲呢喃:「妳是不是……生氣所以才躲起來了?」
花音忍不住衝上前緊緊抱住他,聲音顫抖到幾乎碎裂:
「我在啊……我一直都在啊……清……你別說這種話……」
—
第二天,他又來了,這次還特地帶了一盒蛋糕,是她最喜歡的柚子味。
第三月,他提著自己剛畫好的素描本,想給她看自己畫得多進步。
第四年,他什麼都沒帶,只帶了一個快要炸掉的心。
「妳是不是生氣了?我有說錯什麼嗎?」
「妳至少……出來一下吧,好嗎?」
他望著湖畔的風,聲音一點點發顫。
—
一日,黃昏。
湖邊有微光閃動,他猛然抬頭,卻仍未見那熟悉的淺綠身影立在水石邊。
清抱緊自己的身體,彷彿想捂住胸口那空出來的位置。
「花音,你出來吧…..」
「我好怕,我怕你再也聽不到我說喜歡你了……」
一陣風吹過,清愣住了,半晌才走上前一步,嘴角浮出自嘲的笑
「還是……這都是我的幻想阿……是,我幻想你會一直在…….不會吧……」
清回去的那晚,將記事本裡的素描一頁頁撕下來,揉成一團又一團。
「花音……你到底是什麼?」
「你根本就是我亂編出來的東西吧?」
「我竟然……真的相信你會在……」
花音站在他窗外,頭髮被雨打濕,手中攥著那條她親手編的手繩。那繩子如今早已發舊、失了顏色,被他丟在書桌的一角。
她小聲說:「你說過,你會戴一輩子的啊……」
—
從那個冬天起,他真的再也看不見她了。
她每晚仍站在湖畔,對著風說話,對著空氣講笑話,說今天的新聞,今天的天氣,今天的他穿了藍色的襯衫。
他仍每天經過湖邊,卻不再停留。
她仍每天守在原地,卻只能送他遠去的背影。
某個傍晚,曇花枝頭開始冒出微光的花苞,她望著清的背影,低聲喃喃:
「清……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