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|只有我記得的愛情
時間像潮水一樣退了又漲,轉眼之間,五年過去了。
湯川清搬離了老家,上了大學,搬到都市生活,換了手機、電腦,也剪短了頭髮。他不再記日記,不再畫畫,甚至連那本曾經藏滿花音素描的小冊子,也隨著舊物打包進了儲藏室。
他的人生似乎越來越正常。
正常得,像個從沒見過妖怪的普通人。
—
大一那年,他認識了女孩野口晴香,一個性格開朗、總能在他面前露出笑容的同系同學。
她對他說:「你雖然話不多,但你給人的感覺很溫柔呢,還有點笨笨的可愛。」
清想了很久,最後回了一句:「恩,曾經……也有一個人這樣說過我的呢。」
但他沒有說名字,也說不出更多細節。他只覺得心底那段記憶像是霧,模糊、溫暖、又遙遠。
—
而在遠離都市的湖畔邊,一位身穿淺綠長裙的女子,仍日日現身。
花音的容貌幾乎沒有變,但她的氣息愈發淡了。她每日依舊坐在湖邊,將手中的落葉捏成一隻隻紙鶴模樣,再用細絲繫上,放入湖中。
她記得他以前說:「你摺的葉鶴我都收起來了,像收信一樣。」
她也會對著空氣說話:
「今天你打領帶的樣子很帥。」
「我聽說你考上國立大學了,好棒!」
「你跟那個叫晴香的女生很合得來呢……但她應該不知道,你有個很會編繩子的朋友吧?」
每一句話,都說給自己聽。
有一次,她鼓起勇氣,穿過城市的風與燈火,站在清的大學校門口。
他牽著野口晴香,臉上有笑,是那種多年不見的、輕鬆的笑。
她站在冬夜裡,穿著夏天的衣裙,像一朵遲來的花,不合時節、不合人間。
她輕輕走近,伸出手,想輕觸他的衣袖——卻又停下。
「我忘了……你現在……看不見我了。」
她縮回手,低頭一笑:「對不起,我又自作多情了。」
—
某個夜裡,她躺在湖邊的草地上,仰望滿天星辰。
她問風妖:「妖怪會做夢嗎?」
風妖沒回答。
她說:「如果我有夢,那一定是我變成一個普通人。能站在你身邊,像晴香一樣,抱你、吵你、為你流淚,也被你溫柔地哄。」
「但我不是人,我是花妖。曇花,只能開一夜。」
清在都市的生活越來越忙碌,有時深夜還會夢見湖邊,有模糊的女子剪影在湖畔等著他。
他總覺得那是童年的幻覺。
像小時候幻想有個妖怪朋友——陪他、守他、吻過他的額頭。
但誰會記得夢呢?
醒來的世界,只要夠真實,那些虛幻就不值一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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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決定向晴香求婚。
而他不知道,在他與晴香在求婚那天,花音也坐在湖邊,看著自己的身影在水中一點點變淡。
「清……」
她一邊說,一邊露出帶淚的笑容。
「太好了,你終於找到可以給幸福的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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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某個靜夜,湖畔的那株曇花悄然孕出花苞。
花音將一條未曾編完的手繩綁在曇花的枝上,輕聲說:
「就讓我最後一次,開在你曾經看見我的地方吧。」
第五章|婚禮前夜,湖水如鏡
婚禮定在秋末。
湯川清站在飯店的陽台上,望著城市萬家燈火,忽然想起了老家後山的那片湖。他對野口晴香說:「我想回一趟老家,去看看……小時候常去的地方。」
晴香輕輕點頭,笑著說:「那你記得趕在明天傍晚前回來,我在家裡等你。」
清也笑了。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在意這趟回程,只知道心裡有什麼聲音在催促他。
「再去一次吧,再見她一次吧。」
—
傍晚時分,老家的天空浮起淡淡的霧,山間竹林仍如過往安靜。湯川清走過熟悉的石階,靜靜地踏入那個他多年未來的湖畔。
腳下的落葉被踩得輕響,他望著那株孤立在湖邊的曇花。
它比記憶中更加蒼老,枝幹微曲,葉片寥寥,但最頂端——竟長出了一朵幾近綻放的白色花苞。
那是他從未見過的花。
記憶像洪水潰堤,一幕幕片段在腦海重疊:
花音輕聲問他:「如果我變成普通人,你會娶我嗎?」
她在湖邊坐著,腳泡在水裡,搖頭說:「人太難懂了。」
她笑著將橘子塞進他嘴裡,說:「你哭的時候,這裡會下雨。」
還有那個吻——額頭上,輕得像霧。
他跪下來,看著眼前這朵含苞的曇花,心跳如鼓。
「妳……是來見我最後一面的嗎?」
沒有人回答。但湖水忽然漾起一圈輕波,如有風吹過。
天色將暗,曇花於薄霧中緩緩盛開。
花瓣潔白如雪、微透星光,層層舒展,仿佛在無聲中傾訴。整株花像在燃燒自己,只為今夜一刻綻放。
清怔怔望著那花,只覺心口像被一根絲緩緩勒住,酸楚又溫暖。
他忽然低聲說:「妳真的存在,對不對?我不是瘋了,也不是幻想出妳來的……」
他站起身,伸手輕觸花瓣,指尖微涼,如淚。
他終於明白,花音從未離開——她只是成為他再也看不見的人。
—
那一夜,曇花盛放如雪,照亮整個湖畔。
清在花下坐了一整晚,不說話,只靜靜守著那朵曾為他編織笑語的妖花,心底一遍遍呼喚著她的名字:
「花音。」
「我記得你了,我都想起來了……」
天亮時,花落如雨,片片花瓣覆滿湖面。
他從湖邊站起身,衣角沾著露水與淚。他望著那株空枝,忽然覺得心裡少了什麼,卻也多了什麼。
他輕聲說:
「謝謝妳讓我知道,我曾被全心全意地愛過。」
—
他回到了婚禮現場,眼神比昨日更加深遠。
野口晴香問他:「你去哪了?怎麼眼睛紅紅的?」
他搖頭笑:「剛剛和一個舊朋友道別。」
在城市某處畫室牆角,清從箱底翻出一本舊記事本。
書頁泛黃,夾著一條發舊的花繩與一幅畫像——那是湖邊少女坐在石頭上,笑著望他的模樣。
他將它放進畫框,掛在桌邊,對自己說:
「我沒有忘記。妳看,我真的記得。」
第六章|看不見你的花開
湖畔那棵曇花,在那年婚禮前夜盛開之後,就再也沒有開過。
村民們說,那夜滿山都是花香,連多年不叫的夜鶯也停在枝頭唱了一整晚。也有人說,看見一名女子在湖中跳舞,像風,又像月光,不著塵埃。
但那之後,她再也沒出現過。
不在霧裡、不在夢裡、不在清的視線裡。
彷彿從未存在過。
彷彿只是,一場花開的幻覺,只能一現。
—
婚禮順利舉行。湯川清牽著野口晴香的手,在眾人祝福下走入新的人生。他學會了笑,也學會了在人群中安心地做一個「普通人」。
但只有他自己知道,在心底最柔軟的一角,有一朵從未凋零的花。
每年秋末,他都會獨自回那片湖,坐在石階上,對著無風的湖面低聲說話:
「花音,今天的我還不錯。」
「我幫學生畫了你最喜歡的山茶花。」
「對了,晴香懷孕了,是個女孩。我想叫她音子,妳喜歡嗎?」
他知道那裡沒人,但他還是說。因為——他想,她總是那樣對著他說話,即使他聽不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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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天夜裡,清作了個夢。
夢中他回到少年時的湖畔,草還是那樣綠,風還是那樣輕。他站在樹下,花音站在他對面。
她穿著當年那件淺綠色裙子,仍舊赤著腳,腳尖踩著水面。
她笑著對他說:
「你長大了。」
他走上前,低聲問:「妳是不是等了我很久?」
她搖頭:「沒有,我……想看你活得很好。」
他望著她,眼裡泛起淚光:「花音,我終於又看見妳了……」
她溫柔一笑:「你一直都在阿。」
「我在哪裡?」
她輕輕地指向他胸口:「這裡。」
夢醒時,天剛破曉。
窗外一朵夜開的曇花,正悄然落下最後一片花瓣。
清坐在床邊,拿起桌上的那幅畫像,仔細擦去玻璃上的灰塵。
畫中,少女坐在湖邊,手裡握著一根編好的繩子,對他微笑。
—
多年後,清鬢髮已白,兒孫繞膝。他成了一位畫畫教室的老老師。
有一天,小孫女問他:「爺爺,這幅畫裡的是誰?她好漂亮。」
他看了很久,輕聲答:「她啊,是我一個很久以前的朋友。她是這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曇花唷。」
孫女歪頭:「花怎麼會變成朋友?」
清笑著摸摸孫女的頭。
哪怕看不見,哪怕聽不見,
它曾為你盛開,就已足夠。
—全文完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