絲絲入戀 Ch.1-3

 


第一章|絕色如絲

明治十二年,深山古村——白根谷。

榊透扛著畫具,一腳踏進這片被群山環抱、薄霧籠罩的小村時,天正下著細雨。雨絲織密如絲,打溼了袖口,也黏在他眼底長久不散的疲倦。

他是京都來的畫師,奉命為村中即將重修的「安魂古寺」繪製壁畫,內容主題據說與當地百年傳說有關。

但沒人提及的是——這座村落近一個月內,已接連消失了三名男子。

「都是些不務正業的好色小子,也不奇怪。」村長語氣平淡地說著,「或許是逃債,或許是私奔。不過啊……也有傳說,說是……‘絡新婦’又現身了。」

榊透皺了皺眉。

「絡新婦」——那是古老傳說裡的妖怪,會變成美女,引誘男子進入蛛網,再將他們慢慢吸乾血肉,只留一層皮,懸在枝頭如繭。

他本不信這種事,卻在那晚,見到了她。

雨後清晨,他獨自一人前往寺後竹林尋找繪景靈感。

忽而,一襲紅衣在霧氣中搖曳,如火般鮮明,突兀地出現在古井旁。

她背對著他,站在竹間,身形修長婀娜,髮及腰間,未著履,腳踩落葉卻無半分聲響。榊透下意識地止步,霧氣氤氳中,那女子緩緩轉過身。

她的容貌,說不出的冷與美,像蛛絲結成的面紗下掩著的幻夢。眼尾微挑,唇角泛起一抹幾乎看不見的笑。

「你……不是本地人吧?」她聲音輕柔,帶著濕氣,如春日裡被晨露浸過的花瓣。

「我是來畫壁畫的畫師。」他回話時,竟莫名覺得喉頭發乾。

女子點點頭,似乎沒太大興趣,卻彎腰撿起一片落葉,小心擦去露水遞給他。

「小心腳下,這林子會黏人。」

榊透怔了怔,目光不經意地掠過她指尖——那是異常修長、蒼白的手,指節分明,卻似帶著一層難以察覺的透明薄膜,宛如蛛網。

她說完便轉身離去,沒再回頭。

霧氣散開時,整片竹林只剩下他一人,而他手中那片葉子,竟不知何時纏上了一縷細若髮絲的透明絲線,閃著冷光。

當夜,他無法入睡。

腦中反覆浮現那女子的面容與聲音,畫紙上不自覺描出她的輪廓。

他問自己為何記得如此清楚?或許,是那眼神中與他所知凡人女子截然不同的東西——一種百年孤絕,一種近乎悲哀的平靜。

「她到底是誰?」

隔日一早,他將自己的疑惑提起,村人卻紛紛噤聲。

「那寺後的林子,過去供奉的是絡新婦的神像……」年老的婆婆低聲說,「但那東西,哪是神明?是妖,是吃人的妖啊。」

她又說,絡新婦原本鎮於古寺深井下,百年前曾助村中驅趕惡徒,被人奉為護女之神,後來卻因村男連番失蹤被指為妖邪,神像毀,寺門封,香火斷絕。

「自那之後,每逢有人對女子起惡心,便會莫名失蹤,身影無蹤無影。有人說是報應,有人說是她在尋找能讓她脫離妖身的……那個人。」

榊透沉默不語,直到離開前,婆婆又低聲說了句:

「她若問你,是否願為她畫像……千萬別答應。」

但當夜,他夢見那女子走入他的房中,輕聲問他:

「你畫技如何?能不能……為我畫一幅?」

畫未起筆,他便從夢中驚醒,滿額冷汗,畫紙上,那熟悉的眼睛早已畫完——彷彿早就在他筆下,等了百年。

在遠處舊寺殘牆的陰影中,一抹紅衣盤坐,纖手輕輕一勾,蛛絲繞過燭火,拂過畫像。

第二章|月下蛛心

自那夜夢醒後,榊透便再無法安心提筆。

畫像未成,眼神卻已落筆。那雙似夢似真的眼——既熟悉又陌生、既溫柔又藏著令人不寒而慄的深意——像真的活在紙上,日日望著他不語。

幾次,他試圖將那幅畫毀掉,燒毀也好,揉爛也罷,卻每每在將紙團投入火盆前停下手。那畫仿佛附有一絲無聲的牽引,讓他狠不下心。

第三天清晨,霧未散,他再次踏入寺後竹林。枝上水珠如鏡,林間光影交錯,如夢似幻。

「你又來了。」

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,榊透心口一緊,轉身便見那抹紅衣。與記憶中一樣,她腳尖輕點落葉,卻無半點聲響。

「你……是在這裡長大的?」

「我在這裡……活了很久。」

她的語氣淡然,像說著一件與己無關的往事。

「那你……是人還是……?」

她笑了,那一笑落在晨霧裡,如蛛絲掠過肌膚般讓人戰慄。

「你猜呢?」

榊透不語,只是盯著她的眼睛——那雙眼很真,真得不像妖物。

「我想請你幫個忙。」她坐下,裙擺無聲地展開,像一張紅色蛛網慢慢鋪陳。

「幫我畫一幅像。從頭到腳,從眼神到魂魄。」

榊透下意識後退半步。

「如果我說不?」

「那也無妨。」她低頭理了理袖邊的絲線,「只是……這樣的機會,我已經找了太久了。」

那日傍晚,榊透回到旅舍,腦中始終回蕩著她說的那句:「我已經找了太久了。」

他打開畫冊,想將昨日的畫撕下,卻赫然發現——畫上的女子不知何時,竟多出一縷髮絲從肩垂落、眼角微紅,與前一晚所畫大為不同。

畫會自己變?

他倒抽一口氣,翻遍畫具,卻未見有人動過。仿佛那畫……是活的。

當晚,窗外風雨突至,寺廟鐘聲遠遠響起,像是有什麼東西被悄悄喚醒。

榊透坐在桌邊,燈下提筆未動。忽聽耳邊有細細聲響,如女子耳語,又似布帛撕裂。

回頭看去,牆邊無人。再轉回來時,桌上的畫紙赫然被細絲纏住。

那是一縷透明的蛛絲,幾乎肉眼難辨,正緩緩自紙上延伸,滑過他的手背。

「你……在看我嗎?」

那聲音宛如從耳後傳來,溫柔卻又帶著無法言明的哀意。

榊透猛然站起,整個房間卻空無一人。

但畫上的女子,竟微微抬眼,目光對上了他。

次日,他再度前往竹林,幾乎是怒氣沖沖地找到那抹紅衣。

「你做了什麼?」

她低頭看著手中一條斷絲,語氣平靜:「只是讓你看看我。」

「你殺了人,那些村民,是你吞了他們的命?」

她沉默半晌,才道:「是,也不是。」

「怎麼說?」

她坐在古井邊,望著井水中倒映的自己,眼神前所未有的空虛:

「他們是惡人。那些人,拐賣女子、囚禁少女、夜裡逼良為娼……有些甚至是你村裡的官差與商戶。」

「我沒法子向官府告狀。沒人信一隻妖。」

她回頭望他,忽然微笑:「你是第一個願意看著我說話的人類,畫師先生。」

那夜,他夢見無數女子的影子飄在古井上方,穿著破碎衣裙,輕聲低語:「謝謝妳。」

「對不起,是我們把妳困在這裡……

而絡新婦坐在蛛網中心,望著他,一如當初初見,多了一抹笑。

「直到不再有無辜的女子受害,我就能去看看這片天地了。」

遠處舊寺殘牆的陰影中,淺緋盤坐,手中執著那幅未完成的畫像。

她輕輕將蛛絲一縷一縷地織在畫布邊緣,如同織補心上的一塊破布。

「只要你畫下我,我就能留下來……」

語氣柔得像風,也似嘆息。

畫上那雙眼睛,已悄悄地,泛出了淚意。

第三章|繭愛纏情

榊透最近總覺得時間流得不對。

每次與淺緋相遇的時候,林子裡的霧會自動避開,四周靜得不像人間。她似乎早就知道他什麼時候會來、會說什麼、甚至連他畫筆下的線條,她都能準確猜出。

「你這根線太直了,人不可能完美地站得筆直。」她蹲在他旁邊,一邊看他素描,一邊低聲糾正,「這樣只會讓畫裡的我……更像個死物。」

榊透挑眉:「妳不是說……妳是妖?」

她轉頭望他,露出幾分狡黠的笑:「但我也想試著像個人啊。」

他曾問過她,為何要畫像?

「人會死,妖會消散。畫能留下來。」她的語氣竟有幾分渴求,「我想留下點什麼,不然我活了這麼久……好像只是為了變成怪物。」

那一刻,榊透筆一頓,看著她神情微斂。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京都繪堂牆上見過的那些壁畫:神佛、英雄——從來沒有妖怪,也從來沒有人想替「妖」留影。

可他此刻卻覺得,眼前這個女子,比那些雕梁畫棟上的神像都更鮮活。

某晚,榊透在山腳村口見到那幾日失蹤男子的屍體被發現,屍身乾癟如紙,全身皮膚如被抽離,蜷縮在荒地中,唯有眼神依舊張大。

但讓村民驚駭的,不是死狀,而是他們的身份——三人皆是過去被投訴過的惡徒,有人拐過鄰村少女,有人曾將妻女囚於家中,還有人在茶樓調戲歌女致死,皆無被追究。

村人私語:「怎麼剛好都這種人……是不是天收了他們?」

榊透站在一旁,忽然記起那晚淺緋說:「直到不再有無辜的女子受害,我就能去看看這片天地了。」

他的胸口,微微一悸。

從那天起,畫像便進入最後階段。

她會每日來坐在他身旁,有時靜靜不語,有時卻像個小姑娘般問東問西:

「你畫過別的女子嗎?」

「有畫過喜歡的人嗎?」

「你……會畫我嘴角的痣嗎?」

榊透一開始都只是笑笑回應,後來漸漸不答了,因為他發現自己的筆會顫,眼會飄,心會亂。

她每靠近一步,他便難自持一分。

那日黃昏,他在寺後畫室中繪畫,外頭突降暴雨。

她濕著衣衫走進來,臉色慘白,額上沁著冷汗,甚至連腳步都踉蹌了。

榊透扶住她,才發現她的背後皮膚下竟滲出蛛絲——銀白而黏膩,彷彿她的「人形」正被妖性一點一點吞噬。

「妳怎麼了?妳不是說不再吸人陽氣嗎?」

她虛弱地靠著他肩頭,他心一沉。

「畫完成,我便能保有形體七日。那之後……就會散了。」

「散?」

「散入風中……像我從未存在過。」

「如果吃人的話,妳是不是可以活得更久……為何不吃人?」

她沉默許久,輕聲道:

「因為你問我是不是人,我想回答:是。」

榊透看著她,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。他不知該怒,該憐,還是該將她一把抱進懷中。

深夜,燈火搖曳,她倚在他身旁,眼中是罕見的脆弱與不安。

「榊透……」

「嗯?」

「你……真的願意完成這幅畫嗎?就算……..被人說你妖魔勾結?」

他望著她那雙因高燒泛紅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

「我不是為妳畫的,是為我自己。」

「我想記得妳。記得有一個曾經想做人的妖,這一生沒傷我半分,反而教我什麼叫……不顧一切。」

幾日後,畫臨近完成的那夜,細雨初歇,山林寂靜得不像話。

她站在畫前,眼角泛著淚光。

「這幅畫……是我最像人的樣子。」

她指尖輕觸畫中自己的眼角,眼神如火如絲,如人間最短暫的溫柔。

「那七日過後呢?」他問。

她輕聲道:「便是我生來,為這一夜。」

那夜之後,村民發現山中不再有失蹤事件,寺廟四周蛛絲也全數消散。

人們以為妖走了。

可榊透知,她只是……在為離開做準備。

翌日晨曦破雲,榊透再度回到那片竹林,只見樹間懸著一縷銀絲,末端綁著一張小紙條。

字跡溫柔婉轉,只寫了兩行:

「你是我這百年來唯一願意相信的人。

七日之後,若我還在人間,請你再畫我一次,好嗎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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