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|引魂為契
七日將滿,山中風起,雲捲雷鳴。
榊透站在畫前,將最後一道細線勾勒在淺緋的唇角。他筆下的她微微垂眸,神情溫婉而柔,眉眼之間不再妖魅,而是帶著一種近乎人間女子的溫潤。
「完成了。」
他低語,手中畫筆終於落下。
畫成那刻,他忽感到房中氣息微變,蛛絲無聲地從四方角落浮現,輕柔纏上畫布邊緣,像在封印什麼,又像在迎接什麼。
—
夜幕降臨,村中傳來鼓噪聲音。
「那畫師與妖女同居一室,定是妖邪勾魂!」
「那些失蹤的年輕人,多半已被吸乾!我們不能再等了!」
「要燒了那寺,毀了那妖!」
村民點起火把,提著鋤鎬,直奔寺廟而來。
榊透站在廟前,看著那群熟面孔卻扭曲的臉,怒火與恐懼在他胸中翻湧。
他不知畫完成之後會是這樣的結局——人不容妖,理難敵情。
但他不怕。他唯一怕的,是她從未真正為自己活過一次。
—
「阿緋!」
她現身於屋後,一襲紅衣,神情驚懼。眼角已現蛛紋,髮絲間不斷滲出銀白細絲,妖力不受控地開始散溢。
他走向她,雙手摟緊:「別怕,我在。」
「我不想再殺人……可他們若逼我……」她的眼眶通紅,指尖顫抖。
「妳曾說,只想像個人活一回。那現在,就讓我幫妳完成這最後一步。」
—
村民已逼近大殿,火把映照下,一張張臉憤怒而狂亂。
忽然,淺緋緩步走出,風起紅衣飛舞,她站在石階上,雙眼幽光微現,聲音卻出奇平靜:
「我所殺之人,皆死有餘辜。」
「妖言惑眾!分明就是殺人修練的妖!」一人怒吼,將火把擲向她。
就在火焰即將燃到她衣角時,榊透撲身而上,將她護入懷中。
火光吞噬他的外衣,灼痛蔓延,他卻一語不發。
「透……你瘋了!」
「不,我是第一次……活得明白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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火焰映照間,畫像開始震動,蛛絲盤旋,似乎在抽取她最後一絲妖力。
淺緋仰望畫像,忽然回首望他:
「若我真能為人七日……你願不願陪我走完?」
他輕笑:「不如現在就開始。」
她閉眼,身形忽然一變,紅衣褪下,妖紋散去,化為真正的人形。
畫像同時裂開,光芒湧出,如封印破解。
眾村人震驚退散,有人驚恐跪地,有人逃竄四方。
而她,只輕輕牽住榊透的手,轉身走入夜色之中。
那一夜,風停月現,竹林低語,蛛絲輕斷,畫紙燃盡。
—
第二日,寺廟廢墟中,畫師不見,絡新婦亦不存。
村人流言紛起,有人說他們雙雙殉火,有人說妖女奪魂遁逃。唯有一老巫者,望著天邊輕語:
「那畫像已成,她的人生……終於開始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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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中溪畔,一棟破舊小屋內,窗邊擺著素雅花瓶,瓶中插著兩枝斷竹。女子斜倚窗邊,著素衣,低聲唱著舊歌。
畫師榊透,坐在一旁,輕輕為她描眉。
她問:「你畫完我了嗎?」
他答:「不,妳每天都在變,我得畫一輩子才畫得完。」
她笑,那一刻,無妖亦無人,只是愛著彼此的兩個靈魂,繾綣如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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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|霧絲與魂
第一日,她醒來時,陽光灑進窗縫,映在素被上,暖得發燙。
她睜開眼,榊透已早起煮好了清粥小菜。
「我還……是人嗎?」她低聲問,目光不安地望向自己手掌——沒了蛛絲,沒了透明的薄膜,只剩下溫熱的血肉,與微顫的心跳。
「至少七日裡,是的。」他給她盛了碗粥,「吃吧,人不吃飯是會餓的。」
她怔怔看著那碗粥,又看他,忽然紅了眼眶:「我以前,只知道怎麼吃人。」
他低笑,拍了拍她的頭:「現在就慢慢學怎麼活著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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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他帶她下山。
她穿著他為她準備的淺綠衣衫,素面朝天,髮梳半束,走在村道間,陽光落在她肩頭,她卻總低著頭。
「大家在看我……」
「那是因為你太美了。」
「……不是怕我?」
「怕也沒用,我站你旁邊,他們怕得更慘。」
她忍不住笑出聲,笑容乾淨,像她從未做過那些事一樣。
他牽起她的手,那瞬間她顫了一下,像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碰過似的,指尖柔弱得彷彿不敢用力回握,卻又捨不得放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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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日至第五日,她學著洗衣、炒菜、用線縫布,連跌倒時都笑說自己「人身不好用」。
他教她用炭筆畫畫,她的線條歪歪斜斜,卻畫了一幅很像他的人像。
「我記得你最清楚的,是眼睛。」
「因為你是第一個……真的看我一眼的人。」
夜裡她靠在他懷裡,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:
「我以前不懂愛是什麼……只知道想擁有一個不怕我的人。」
「後來才發現,愛不是留下,而是捨得。」
他沒說話,只是輕輕將她擁得更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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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日,她開始變得異常疲倦,背脊泛起淡淡紅紋,像蛛絲再度浮現。
她知道——那副畫像燃盡的時限將至,她的形體,也將隨之消散。
「透,我怕。」
「怕什麼?」
「怕我走後,你會忘了我。」
他指著牆上那一排她的素描:
「我會畫一千幅、一萬幅,你在每一幅裡。」
她咬唇,望著他,忽問:
「那如果我不是淺緋,是個普通人,你還會愛我嗎?」
他低頭在她額上輕吻一下:
「你是誰,我都愛。但我愛的,是你選擇不害人,選擇愛我的那個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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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日黎明,她在他懷裡醒來,呼吸淺得像風。
她抬手,指尖仍能觸碰到他的臉頰,卻已微微透明。
「還剩多久?」
「夠我畫完你最後一幅。」
她點頭,慢慢地坐起,任他為她畫下最後的眼神——那是含笑帶淚的目光,帶著無限不捨,卻沒有悔意。
畫完成的剎那,她低頭看了他一眼,聲音已無力:
「謝謝你讓我……做了七天的人。」
「也謝謝你……讓我愛上了人間。」
當她最後一縷氣息消散,身體化為銀絲隨風飄散,榊透沒有哭,只是將最後一幅畫緊緊摟入懷中,閉上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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多年後,山中舊寺旁,一間小屋門前開滿白色野菊。
一名年輕旅人進屋借宿,牆上滿滿都是一張女子的畫像——千變萬化,或笑、或怒、或低眉、或回眸,卻都帶著一抹熟悉的眼神。
旅人問老畫師:「這是誰?」
畫師望著窗外飄過的一絲銀光,笑著說:
「是我此生唯一的愛人。」
第六章|絲終無聲
春至白根谷。
舊寺前的山道重新鋪石,滿地落英繽紛。村人說,自從那年火災後,寺廟再未見過妖怪,但也未再發生年輕男子失蹤之事。
寺廟後的竹林靜謐如昔,只是有人說,若春夜獨行,可見林中有女子剪影於月光下盤坐,髮如絲,眸如水,手執一幅畫,一畫一夜,從未間斷。
而在遠離山村的一處偏僻山屋,一名白髮蒼蒼的畫師,每年春分都會於牆上添上一幅畫。
畫中總是同一個女子——她著紅衣,有時站於竹間,有時笑對紙扇,有時只是伏在一方案几前,目光如暮色溫柔。
這間屋,四壁皆是她。
畫師名榊透,自絡新婦消散後,再未入城。有人請他回京設展,有人重金求畫,他皆婉拒。
他說:「我畫得慢,一輩子也畫不完一個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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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中有孩童聽說傳說後,好奇問老人:「絡新婦是壞妖怪嗎?」
老人搖頭:「她曾壞過,卻學會了愛。」
「那她還會回來嗎?」
老人望著暮色中山巔捲起的微風,輕聲說:「她早就在了,在畫裡,也在人心裡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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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冬末,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封山。春融之後,人們再見那間小屋,屋內已無人。
只見桌上留著一卷未完成的畫像,畫到女子的眼睛,一筆未落完,筆尖枯乾。
牆角,有一封遺書:
「七日之愛,七世難忘。
此生不悔與妖識,來世願為你織一世人間春風。」
畫師榊透,一生未娶,最終隨那縷曾纏過他指尖的銀絲,消散於人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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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終章傳說〉
多年以後,《絡新婦畫傳》於京城問世,無署名,只載千餘幅女子畫像與一段序文:「她曾是妖,為愛學人。我曾是人,為她畫魂。」
傳聞,書頁翻至最後一幅,若於月下觀之,畫中女子會輕輕一笑,嘴角生光,像是紅衣纏繞,又似蛛絲掠影。
後人言:「她未走,只是在記憶裡,織下了一場,無聲的愛。」
—全文完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