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|狐影初現
連日山雨初歇,邊境山林氤氳未散。枯藤老樹間掛著濕潤苔痕,黃土泥徑蜿蜒曲折,野禽偶爾掠過樹梢,驚起一陣林葉輕響。
沈從謙左肩血跡斑斑,臉色蒼白如紙。他身著尋常青衫,衣角沾滿泥濘,眉目間卻自帶一股沈靜而銳利的寒意。步履踉蹌,仍一手死握腰間藏信,指節泛白。
剛才那一場埋伏,敵方劍法狠辣,顯是訓練有素。他雖殺出重圍,卻也身負重創,傷口從鎖骨斜斜裂到背脊。血流未止,意識已近昏沉。
他跌入一處濃霧覆頂的山谷,亂石與枯枝間,他模糊地看見遠處林霧中,有什麼東西晃動——
一雙赤紅的瞳,隱在薄霧裡,靜靜注視著他。
是野獸?還是……
黑暗壟罩視野,他昏厥前最後記得的,是那雙眼裡閃著詫異與警惕,卻無殺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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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洞內靜謐安詳,火光搖曳,在石壁上映出跳動的影子。外頭風聲低咽,洞口掛著一張乾藤編成的草簾,正被風輕輕挑動。
沈從謙睜眼時,只覺腦中轟鳴一聲,隨即是一陣火辣辣的疼痛自肩頭蔓延至全身。
「別亂動,你傷得很重。」
聲音輕柔如風,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堅定。他轉頭,只見一少女蹲在火堆邊,專注地攪拌著一鍋黑中泛綠的藥湯。她背對著他,髮及腰,烏黑柔順;細看時,她耳尖微翹,膚如凝脂,眼尾微挑,宛若畫中仙靈。
「是你……救了我?」他試圖坐起,卻因傷口牽動而悶哼一聲。
少女聞聲轉過身,明眸皓齒,神情間帶著幾分天真,「你滾下山崖時渾身是血,又沒氣了。我看了半天,才確定你沒死。」
語氣頗為坦率,卻無惡意。
沈從謙勉強笑了笑,「多謝姑娘救命之恩……在下姓沈,字從謙,是個落魄書生,途中遇盜,失足墜崖。」
「書生?」她挑眉,眼中閃過一絲迷惑。
「怎麼,看我不像?」
「不像。」她歪頭,語氣誠實得讓人啼笑皆非,「你眼神像刀,不像筆墨人。」
沈從謙心頭一震,眸光微斂,隨即笑道:「姑娘觀人甚準,常這樣直言不諱?」
「我不常見人,沒學過拐彎。」她垂眸,將藥湯舀進碗中遞來,指尖蒼白修長,沾著幾點草藥的粉末氣息。
他接過碗,指尖觸及她的掌心,覺得微涼。藥苦澀刺鼻,他卻未皺眉,低頭飲下。
「你……住在這山中?」他抬眼望她,目光探尋。
「嗯。這裡安靜,不容易遇人。」
「姑娘一人,難免危險。」
她搖頭,似是笑了一下,「山裡的狼不咬我,蛇見了我也躲。我與它們相熟,它們怕我。」
這話說得異常自然,卻讓沈從謙心頭生出一絲異樣——她說的,不像是玩笑。
少女名叫瑤枝,是他醒來三日後才知的。她說自己姓甚名誰其實無所謂,只是「瑤枝」二字,念著順口,是她偶然在一塊石碑上看見的,便取了來。
她行動間如貓般輕巧,說話時不愛看人眼睛,卻會在你轉身時偷望。她對世事似懂非懂,對人心更是懵懵懂懂,問他書中為何那麼多人寫情愛?人為什麼喜歡喝酒?為什麼有人哭了還要笑?
他總不答,只笑說:「世間太多事說不清,也不用全懂。」
有時他夜裡翻身,醒來見她蹲在洞口看星星,風過時將她髮絲吹起,露出一截過於蒼白的頸項。那樣的瑤枝,看起來不像人間之人,反倒像藏於傳說中的一縷魂靈。
幾夜相處,瑤枝常將自己採的野果與燉好的兔肉放在他榻邊,又說:「你走不了幾步就暈,我不餵你,還想餓死在我這兒?」
她口氣雖兇,動作卻極溫柔。替他換藥時動作細緻,連指腹都在顫。
沈從謙看她行止有距,不願提起自己過往,也不追問他是誰,心中已隱隱有了猜想。他習於探人隱情,卻首次對一個「疑點重重」的女子,生出遲疑。
她到底是誰?或者說,她,到底是什麼?
可他終究沒有問。只靜靜地,任日子如風流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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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從謙傷勢漸穩,已能緩步出洞。他跟著瑤枝至山崖邊取水,清溪潺潺,白石嶙峋。她指著一處石縫中的野花說:「這花只在初春開幾日,我每年都等它。去年我一不留神錯過了,難過了好久。」
「今年你等到了。」
她回頭看他,笑得像小狐狸似的,「是啊,也許我運氣好了點。」
山風吹來,她披著的舊披風隨風鼓起,像要飛走。他看著她被風吹亂的髮,忽覺一絲說不出的異樣。
這女子心思純淨,卻像裹著一層霧,怎麼也看不透。
而他自己呢?
說是書生,實為密探。來此只為查案護命,原不該與人糾纏。
可如今這寧靜山林,這赤瞳少女,卻像他多年奔走江湖後,頭一次覺得安穩的地方。
他應該離開。
可他開始捨不得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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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|破戒之愛
春雪初融,山間夜色沉沉。瑤枝挑來的柴火噼啪作響,照亮洞內一隅。火光映在她臉上,映出一雙被情意染紅的眼,卻也深埋著一絲難言的恐懼。
她坐在沈從謙身側,指間繞著一縷髮絲,低聲問他:「你說,若一個人和……嗯,一隻狐狸相愛,會怎麼樣?」
沈從謙一怔,側目看她:「怎麼忽然問這個?」
「只是作夢夢到的。夢裡狐狸很傻,為了那人做了很多事。可是人最後還是走了,狐狸哭得很難過。」
「那人為什麼走?」
她垂眸,聲音輕得像風吹過落葉,「可能……因為他是人,不能帶一隻狐狸回家。」
沈從謙沉默,片刻後伸手揉了揉她的髮頂,語氣柔和:「夢只是夢,不用放在心上。」
瑤枝抬眼看他,眸中映著火光與一絲顫動,「可我……不是夢啊。」
那一夜,瑤枝未入睡。她化身為白狐,靜靜蜷伏在沈從謙床邊,雪白狐尾輕掃著地面,雙耳靜聽著他的呼吸。
這樣的她,比人形更真實。
月光從洞頂石縫灑下,一如水銀傾瀉。她抬頭望月,眼中泛起微光。那是她壓在心底的天命——狐族有訓,不可動情於人。情動則魂裂,妖丹碎,萬劫不復。
瑤枝知曉這條戒律自她有記憶起便刻在骨血中。可她無法控制自己。每當那個人向她微笑,或是喊她名字,她便覺得心口處有什麼柔軟的東西在顫動。
那樣的悸動,甜得發痛。
夜過三更,沈從謙睜開眼。
他不是被聲音吵醒,而是被一種直覺驚醒的——一種目光的感覺。
他沒有動,只緩緩轉眸,便看見牆角那抹雪白,正低頭靜看著他。
白狐。
赤眸似火,白毛如雪,正是他近日心頭疑雲所聚之處。
這不是第一次。
他早在數夜前便察覺夜半有人潛伏牀側,氣息不人不獸。他故作不知,只因不確定——若她真是狐妖,為何不害他?若不是,又為何不敢以真形示人?
今夜,他選擇了試探。
「姑娘?」
聲音未起波瀾,那白狐卻猛地一顫,似要逃離。沈從謙翻身坐起,目光鎖住她:「瑤枝,是妳嗎?」
狐影僵住,半晌後緩緩幻化成人形。
她跪坐在地,衣襟單薄,眼角濕潤,不知是因月光還是羞愧,「你……你不怕我嗎?」
「怕你做什麼?」他低聲,緩步向前,「你救了我,護著我。如今真相揭開,我反倒更明白你對我用心。」
瑤枝望他,眼中盡是驚異與惶恐,「可我是妖……我是你們人族最忌的存在……」
「那又如何?」
沈從謙伸手,將她拉入懷中。他聲音溫潤,眸色卻藏著晦暗難辨的深意:「我只知道,你是我的恩人,也是我此生難得的知己。」
她伏在他懷裡,顫抖得幾乎不能自已。那些年族中長老說的話,如今一字一句全浮上心頭——
動情者,妖丹自碎,神魂不聚,形體難存。
她明知不能,卻仍不肯退。
那一夜,兩人於山洞深處,共許情誓。沈從謙以手指血書「謙」字,瑤枝則將本命狐珠喚出,溫潤如玉,心跳與呼吸彷彿皆與它相連。
「我將它交給你,便是將命交給你。」她將狐珠輕輕嵌入他胸口,臉上既羞且決絕。
「狐珠入體,便為契誓。」
沈從謙垂眸看她,胸口微熱,似有一道暖流在流淌。
他握住她的手,低聲應:「我會護你一生,絕不負你。」
瑤枝笑了,笑中帶淚:「這句話,人類也說得這麼好聽啊……」
她不懂權謀,不諳世事,只知狐珠一旦離身,便再難抽離。
她願冒天罰,只求與他比肩而行。
可沈從謙看著她的笑容,心頭卻隱隱作痛。他不是個心狠之人,卻也不是全無算計的癡情郎。
狐珠入體,妖力護身,確是極大的助益——尤其是他此行若再遇伏殺,必將性命交關。
他對她有情,這一點他不否認。但這段情,是否足以匹配她獻出的性命與天命,他卻不敢深想。
情誓既立,愛的天平卻早已傾斜。
夜風吹過洞外松林,沙沙作響。狐珠的光芒微微閃爍,嵌在沈從謙胸口,如同一盞夜燈,照見一條無法回頭的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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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|塵世之邀
瑤枝下山那日,天光尚淡,山霧未散。她一身素衣,攜手沈從謙,沿著溪水石階而下,背後是萬重青嶂,前方是未知的人間。
「人間……真有你說的那麼好嗎?」她低聲問,腳下的草葉還帶著露水。
沈從謙轉頭望她,笑意溫柔:「若與妳同行,便處處皆是好。」
她抿唇一笑,眸光清亮,對人世的期待,裝滿整個眼睛。
入城那日,正值市集。
瑤枝藏於斗篷之中,只露一雙眼,隨著沈從謙穿行於人潮中。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熱鬧——糖葫蘆紅得像燈籠,小兒哭聲與商販吆喝交錯,鴿子騰空,街頭書生朗誦詩句。
「好吵呀……也好有趣。」
她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,目光不時停在簷下的風鈴、檐邊的花燈,還有那家門口掛著紅紙條的胭脂鋪。
但她沒有出聲詢問。她記得從謙說過:「你容貌異於常人,易招人注目,最好別說話。」
她只是點頭,默默跟在他身後。
沈從謙在京郊為她置下一處幽靜小院,四圍皆竹,門前種有幾株海棠。他說這是「避人耳目」的地方,等時機到了,會給她一個真正的家,家,便是我也有你的地方。
瑤枝信了。
她每日在院中習字、煮茶、繡花,學著做一個「人」。她學會了怎樣微笑得恰如其分,怎樣低頭便顯溫婉。她甚至學會了不問「何時可以見你」,只在他踏進院門時遞上一盞熱茶,說一句:「你回來了。」
可漸漸地,沈從謙來得越來越少。
他說政務繁忙,宮中新任太傅對他器重,機不可失;他說近日風聲緊,妖魅之說甚囂塵上,叫她萬不可踏出院門半步。
瑤枝笑著點頭。她已不再天真如初,但依然願意相信他——相信一切都是為了她好。
只是有時候,夜深人靜,她會坐在窗邊,看著院中落滿月光的花瓣,輕聲自語:
「你什麼時候來呢?」
直到那日,沈從謙無意中帶來一封書信,被她在茶几上瞥見了片刻——信封上的落款是「顧家千金,婉宜」。
她沒有問。
只是當夜,夢見自己再度化作白狐,在沈從謙床邊靜靜守著,卻見他懷中擁著另一女子,那女子髮髻精緻,鳳冠在頭,對她冷笑道:
「狐魅也妄想與人爭名分?笑話。」
她驚醒,胸口一陣抽痛,狐珠似在顫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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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過數日,沈從謙終於有空來訪。
她煮了山中帶下的蘑菇湯,細細熬了三個時辰。可他只喝了一口,便說湯太濃,不合京人胃口。
她垂眸,輕聲:「若你想吃京中味道的,我可以學。」
他淡淡一笑,卻未作答。
「從謙……你說過,會給我一個家。如今是否……還算數?」
他放下湯匙,眉宇有一瞬的遲疑,終是說道:「瑤枝,再等等。」
她抬頭直視他,唇角仍有笑意,卻也帶著一點顫抖:「要等多久?等到你與顧家之女成親,再將我送出京嗎?」
沈從謙神色微變,語氣轉沉:「你偷看我的書信?」
「我沒有偷看。」她站起身,語氣平靜得近乎冷靜,「我只是……開始學會觀察。」
「觀察你來得越來越少,語氣越來越客套;觀察我學了這麼多人的習慣,卻始終無法踏進你的生活裡。」
她目光灼灼,語氣顫抖:「從謙,你是不是,從來沒想過要娶我?」
他沉默,良久,只說了一句:「我……會保護你。」
瑤枝低下頭,笑了。
那笑聲裡,沒有狐的靈動,只有女人的哀傷。
「保護與藏起來,是一回事嗎?」
風從窗隙穿入,拂動她衣袖,輕響如嘆。她走出庭院,站在月下,看那月華如水,照著四方冷寂的竹牆。
她曾以為,進了城、住了院、學會做一個好女子,就能被他帶進人間煙火。
如今她才明白——原來她學再多,也只是客人,而不是主人。
好想回家,家,又在哪裡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