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|狐珠裂痕
京中春日,正是萬花爭妍之時。
顧家送聘的那天,沈府張燈結綵,喜幛高掛。街巷之間早有流言傳開:沈大人即將迎娶當朝權臣之女,從此仕途再無阻礙。
而京郊的小院,依舊靜謐無聲。
瑤枝站在窗邊,遠遠望見那天邊升起的煙火,像極了山中靈狐夜祭的燈光,卻少了靈氣,多了銅臭。
她不言不語,只靜靜拿出自己繡了一月的帕子——繡著「沈」字,也繡了一枚小小狐影,藏於角落。
她原想在他成親前送出,作為信物,如今看來,也不必了。
沈從謙終於來了。
帶著些許倉皇,滿臉疲憊,卻仍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進庭中。
「瑤枝,我……過幾日要離京,調任西北邊防,可能要你先暫住他處。」
「他處?」瑤枝輕聲問,眼神平靜如止水。
「我已安排好,城外有座莊子,僻靜安全,你喜歡的竹林也有——等風頭過了,我就接你回來。」
她點頭,笑了笑:「那你成親的喜事呢?顧家千金會喜歡那座莊子嗎?」
沈從謙一怔。
他沒想到她會直接說破。他沒給她名分,沒帶她見過人,也從未在她面前提起顧婉宜這三個字。可她知道,一直都知道。
「我……」他欲解釋,卻一時間無從開口。
「我只問你一句。」瑤枝望著他,聲音輕柔卻如刃,「你說過要娶我,是否也是權謀之一?」
沈從謙沉默。
院中一片寂靜,仿佛連風都停了。
瑤枝輕輕吸了口氣,抬手按住胸口。
狐珠微微顫抖,原本穩穩嵌於她體內的那一抹靈光,此刻像有一道細小裂痕,正在碎開。
「你不必答了,我懂了。」
她轉身,走進屋內,手指拂過案頭一本本書冊——她為他而學,為他而改,甚至為了與他有共鳴,學過《禮記》、《詩經》,也學過人間女子如何侍奉為妻。
可他仍選擇了另一人。
她輕聲自語:「你為了我犯過族戒嗎?你可知我把命給了你,卻換來一句『風頭緊』?」
沈從謙站在門口,手指緊握,指節泛白。
「瑤枝……不是你想的那樣,我……」
她回頭看他一眼,那眼神已不再有狐妖的靈動,只是一位心碎女子的平靜:「若不是你想的那樣,怎會到如今,還不把我帶進你家的門?」
當夜,她悄悄潛入沈府。
藏於暗處,她看到顧家送來的嫁衣與鳳冠霞帔,皆是上品,絲綢錦線間縫著雲鳳飛花,氣派非凡。
沈從謙並未拒絕,而是親手收下,吩咐下人:「小心收著,顧府那邊要是問起,不得怠慢。」
她看見這一幕,身形幾欲動搖,藏不住的妖力如潮水般翻湧。
她壓下氣息,回到京郊小院,一整夜無眠。
第二日清晨,她穿上那件自己親繡的袍子,站在門前迎著朝陽。
「狐珠既已裂,就由它碎吧……我早該明白,人心藏得,比妖更深。」
她沒有將狐珠取回——即使那珠已裂,即使那珠一日不回,她的命便懸於他手中。
她仍抱有最後一絲希望。
哪怕只是希望他能有一絲後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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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|血誓與背叛
京中連日大雨,春雷陣陣,仿佛也在預示一場風暴將至。
顧婉宜立於沈府後院回廊,手中細細撫著一柄瑪瑙笛,眼眸沉靜。她早知沈從謙府外藏有一女子——一個來歷不明,容貌出塵,舉止異常的女子。
她曾問過沈從謙:「那京郊之人是誰?」
沈從謙說:「是我遠房表妹,身體虛弱,暫住我處避人耳目。」
她當時輕輕一笑,未追問,只在心底記下一筆。
如今風聲鶴唳,道觀中一名遊方道士揭示京中有妖氣作亂,惑主亂政。此人不是旁人,正是顧婉宜安排之人。
她命人將消息送至沈府,字跡婉轉婉約,卻句句直指「狐妖魅主」,呼之欲出。
沈從謙看完書信,長久沉默,指尖攏緊。
府中燈火微黃,夜風透窗。
他知此事若不處理,顧婉宜絕不會善罷甘休;但若真依言行事,瑤枝恐將萬劫不復。
他忽地想起山林初見,瑤枝那雙清澈眼睛,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與一絲野性。他曾因她不識世事而動心,如今,卻也將因她不識世事而親手背叛。
他輕聲道:「或許……只要她離開,一切還能收拾。」
他安排了一場「意外」——在朝堂之上,暗中放出「妖禍京城」之說,又命人於京郊小院「搜妖」,意圖以「逐離」替代「誅殺」。
而這一切,瑤枝都未曾知曉。
她只知,近來總有陌生人盯著她的小院,有道氣騷動,有惡意凝聚。狐珠本就破裂,妖力日益不穩,每當夜深,她幻回狐形,便會痛到顫抖不已。
直到那一夜,小院被破門而入。
火把照亮她蒼白的面容,也照亮她那副未及掩藏的白狐之身。
有人驚呼:「果真是妖!」
有人高喊:「擒住她,獻給朝堂!」
瑤枝拔足逃離,身上多處受創,狐毛沾血,跌跌撞撞,一路逃至清河橋下,才終於倒下。
她躲在橋洞中,雨聲與心跳交錯。她已無力變回人形,只得伏地喘息,渾身妖氣紛亂,靈魄不穩。
這時,她感受到他來了。
沈從謙撐傘站在橋邊,雨水打濕衣襟,臉色比雨更冷。
「瑤枝,我……我本不想走到這一步。」他聲音沙啞。
瑤枝慢慢抬頭,眼中無怒,只有無盡的傷痛與疲憊。
「你說過,會帶我入世;你說過,要娶我。如今呢?妖禍朝堂的說法,是不是你放出去的?」
沈從謙閉眼,雨打在他的睫毛與肩頭,如針如刃。
他低聲道:「你若離開,我可保你不死。」
瑤枝一笑,那笑容既苦且清,宛若春雪將融。
「你不願救我,只願放我一條生路?沈從謙,你是朝廷的犬,不是我愛過的那個書生。」
她踉蹌站起,手中掐訣,體內靈氣劇烈翻湧。
她咬破舌尖,一口血噴於掌心,凝為狐紋咒印。
「狐珠,你還我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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霎時間,天地驟變。
她強行將狐珠自他體內召回,細碎的靈光從沈從謙胸口撕裂而出,混合著一絲他的心頭氣血。他猛然踉蹌,吐出一口血來。
狐珠回到瑤枝體內的瞬間,表面已裂如蛛網。
她輕聲道:「情契既斷,從此你我,再無牽連。」
頭頂雷聲炸裂,天規之下,情斷而毀者,須受雷罰懲戒。
她閉上雙眼,無懼無悔。
就在雷光劈下之時,沈從謙猛然上前,欲將她護住,卻被她一掌推開。
她轉頭看他最後一眼,眼中無恨無怨,只有殘存的愛。
「這一劫,我擋了,與你無關。」
雷光劃破夜空,正中她眉心。
白光炸裂,狐形潰散。
她再無人形,只餘一縷殘魂,隨風而散,化作細雨飄回山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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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|終曲:人間冷暖
清河橋下,已無白狐蹤跡,亦無鮮血痕跡。春去秋來,京郊花開花謝,眾人早將那場妖禍遺忘,唯沈從謙,不曾忘。
三年過去,沈從謙已貴為左都御史,風光無兩,權傾朝野。顧婉宜是他名義上的妻子,出入宮廷,禮儀周全,卻從未得他一眼溫存。
後宅冷清,宴席多設空座。
有時宮中女官笑問:「沈大人可還記得婚後之日?」
他淡笑不語,只抿茶沉思。
夜夜夢中,他總夢見一片風雪山林,夢見白狐自林中奔出,眼神惶然地望向他,然後一步步遠去。醒來時,胸口劇痛如裂,手掌習慣性地撫上心口,那裡,曾嵌過一顆珠,亦曾住過一顆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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顧婉宜並未得勢如願。
自從瑤枝「妖禍」事件後,雖除去了情敵,但沈從謙待她愈發疏遠。她為固寵進貢無數名畫珍玩、金銀財寶,沈從謙皆冷眼相看。
她心生怨懟,暗中勾結外戚權臣,意圖操控朝局,最終事敗,被皇帝斥為「婦人干政」。諭旨一道,顧府全家入獄,女眷雖可免除刑罰,亦發落為奴為僕。
顧婉宜雖以嫁做人婦,但娘家權勢中落,夫君不疼,不免遭人笑話,她在房中日日梳妝,對著銅鏡喃喃自語:「若當年不動那一念,是否……他會看我一眼?」
無人知曉,她也曾愛過——只是愛得太計算,太帶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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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從謙獨居多年,無子無嗣。
有人問他:「沈大人,如今功成名就,為何不多看看京中閨閣女子,家中那位,讓她自請下堂?還是年少有所愛,當年娶不得,如今不就是大好時機。」
他笑而不答,只望向北方山影,輕聲低喃:「娶不得了….我早已悔到骨裡。」
他曾回過那山林,白霧茫茫,舊院已毀。他循著記憶,走至清河橋畔,發現一間破舊山祠,香灰未盡,簷下掛著一塊木牌,寫著——
「山祠狐女,誠者祭之。」
他跪於祠前,細看神像,竟是瑤枝初化人形時模樣——青衣素裙,雙目輕垂,口含微笑。
他忽地潰然淚下。
祠中桌案留有一紙舊詩,筆跡柔麗,字如流雲:
一顆狐珠證真心,
千謊萬語換薄情。
若人真心不待我,
何苦須狐來證明?
那夜風雨大作,祠燈搖曳,一道白影自橋畔飄過,回眸一笑,似瑤枝魂魄。沈從謙跌跪於地,喚她名字,聲聲顫抖。
白影未語,最終隨風而去,只留一縷香魂與滿地落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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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人記載:清河橋畔,每至雨夜,常見白狐蹤影。有人言為妖,也有人言為情未了。
山中樹老石斑駁,但那間祠堂中,香火長存。
而沈從謙,臨終前自請斷官除籍,削髮為僧,號「淨塵」,遁入山林,不問世事。有人說他是在贖罪;有人說,他在尋她。
他一生功名,終落得一場夢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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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尾聲】
情之一字,妖可真,人未必。
狐可傾心千年,人卻反覆一念。
若世人皆如瑤枝,情願為愛受罰,
則世間真情,或許不需證明。
——《狐影殘燼》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