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這麼想的。也是這麼做的。
她叫林芷妍,轉學來的時候,頭髮整齊地扎著,制服筆挺,像是從教科書裡走出來的人物。不吵不鬧,總是靜靜坐在自己的座位上,把教科書疊得整整齊齊,連修正帶都擦得一乾二淨。這樣的人,怎麼可能不讓人不舒服?
她太完美,完美得刺眼。
我們的班長——蘇芸,每次考試都是前幾名,可是林芷妍一來,就把她從第一的位置擠了下來。她甚至不怎麼舉手發言,老師卻總對她笑,問她問題,還常常把她的作業拿上台當範本誇獎。
一開始,班上同學還只是背後竊語。
「她成績這麼好,是不是去找老師買答案的阿?」
「聽說她住學校對面那個老公寓耶,一個月才三千塊,超舊的。」
「她爸媽咧?怎麼沒看過?」
大家都喜歡說話,可真正付出行動的,是蘇芸那群人。
第一週,他們開始「忘記」通知林芷妍小組報告的進度;第二週,把她的椅子偷偷移走,讓她站在後排自己搬椅子;第三週,她的便當被倒進垃圾桶裡,連飯盒也不見了。然後我們笑,看她低著頭,默默地把教室掃乾淨。
她從不哭,只是愈來愈沉默。比起剛來的時候,她現在更像個幽靈。
我坐在她後面。每當她回頭遞作業過來,總是輕聲說「麻煩你了」,然後小心翼翼不碰到我。她像是習慣了被排擠一樣——可我知道她不曾習慣。
我其實知道,我知道那些人計劃要把她的考卷藏起來,讓她考砸一次。我也知道那天誰偷走了她的手機,然後偷偷在班群裡發了一張P過的裸照,說那是林芷妍。我甚至知道,那張照片的背景根本就是我們學校的廁所。
我都知道。
但我什麼也沒做。
「她那麼乖,那麼會讀書,老師又最喜歡她,哪會被我們這種人欺負得動啊?」蘇芸總是笑著說,「再說了,她自己一副好人模樣,不就是欠整?」
我低著頭沒說話。沒有人要針對我,我不是那種會惹麻煩的人。只要安靜,只要不插手,這些風暴就會從我頭上掠過。
她有一次看著我,眼神空空的說:「你是我唯一沒有躲開的人。」
那一刻我差點開口,可聲音卻卡在喉嚨裡。
有時候,我會想:是不是只要我點頭,她就不會再那麼孤單?
但我沒有。我總是坐得直挺挺的,當一個稱職的旁觀者。
林芷妍繼續一個人吃飯、走路、考第一名。然後,越來越像一個不存在的人。
那天晚上,天氣異常冷,我夢見她站在教室門口,對我笑,臉上沒有血色,只留下一句——
「你明明都知道。」
—
第二章:下一步
午休時分,教室裡靜得出奇。風扇轉得慢吞吞的,像是也感受到了某種壓抑的氛圍。
林芷妍坐在靠窗的位置,陽光斜斜照進來,落在她的肩頭。她今天穿的是標準制服,白襯衫燙得筆直,黑色百褶裙沒有一絲皺褶,卻也顯得格外孤單。
她的桌上空空如也。原本最愛擺的那隻印著銀河圖案的鉛筆盒不見了,只剩下一支筆孤零零躺在桌角。她低著頭,用那支筆一遍又一遍地描著課本上早就熟記的文字,像是努力讓自己顯得專注,忽略周遭的一切。
我坐在斜後方,假裝看小說,眼角卻一直在偷看她。
「欸,妳有沒有看到那個?」
鄰座的林詩涵湊過來,小聲說,「廁所裡那張公告欸,超扯的。」
我皺眉,不想接話。她卻自己說了下去。
「說林芷妍在外面做那種事,還留電話給人約……連照片都有耶,妳說她是不是瘋了?」
我抬起頭,想開口反駁什麼,可是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。那不是林芷妍,她不是那樣的人。她每天七點前就到學校自習,下課準時回家,成績好得讓老師都誇她是資優榜樣。
可是,那張照片是真的。我今天早上親眼看見,有人用膠帶把它貼在公告欄的角落,照片模糊不清,但輪廓的確像她。底下還寫了「小姊姊好相處,價錢好談」的字樣,和一串手機號碼。
林詩涵笑了聲,嗤鼻地說,「她那麼會裝,一副乖寶寶樣,老師都快被她迷得神魂顛倒了。現在被揭穿,剛好而已。」
我沒再說話。腦海裡卻一遍又一遍浮現她早上站在公告欄前的背影。她站了好久,然後默默撕下照片,一聲不吭地走掉。
午休結束後,她去找了訓導主任。有人說她要求調監視器,也有人說她告了班上的幾個人。大家都在等,看她會不會鬧大。
結果當然是不了了之。
主任說學校的監視器早在那天早上維修,沒拍到公告欄的角落,建議她「別把小事放大」。至於那張照片,因為無法證明是誰張貼,無法採取處分。甚至還反過來關心她是否「有精神壓力,影響判斷」。
隔天一早,她的位置上多了一張紙條,上頭用紅筆寫著:「別以為自己很乾淨。」
林芷妍依舊沒有吭聲,只是把紙條揉成一團,扔進抽屜,坐下來繼續寫作業。
我看著她那雙已經學會忍耐的眼,突然覺得全身發冷。
我知道她沒做那些事。她根本不像那樣的人。她只是太努力了、太安靜了,安靜得讓別人嫉妒,也安靜得讓人覺得她不會反擊。
我想過跟她說句話,哪怕只是一句「妳還好嗎?」可我從來沒說出口。
因為我害怕。
我怕那張照片會貼上我的臉,我怕下一個成為「價錢好談」的,就是我。
我不是不想幫她。只是……我幫不了她。
對吧?
我不是壞人,我只是沒辦法改變什麼。不是嗎?
但當我看見林芷妍在放學時獨自走出校門,背影瘦小,頭髮在風中輕輕晃動時,我忍不住想:
她的耳朵,會不會其實早就聽見我們所有的耳語?
她的心,又是怎麼撐過這些流言蜚語的?
我開始不敢想像,下一步,她會被逼到哪裡去。
—
第三章:又一步
芷妍考了全校第一。
那天,老師在早自習前特別來到我們班宣佈這件事。她手裡抱著一疊考卷,語氣裡有些難掩的喜悅:「高一全年級第一名——林芷妍。」
教室裡一瞬間靜了下來,接著響起了零零落落的掌聲。
我沒有鼓掌,只是悄悄地側頭,看見芷妍低著頭,像是怕引起別人注意一樣迅速收好考卷。她的臉色蒼白,眼神閃避著前方。
掌聲裡有人咕噥:「她一定是偷看答案才考那麼高的吧……」
另一人附和:「你們都不知道嗎?她平常會常去找數學老師耶。」
「真的假的?會不會有什麼不正常的交易啊……」
「說不定才不是她考第一,是老師改答案幫她的吧……」
我聽著那些話,心裡一沉。那些聲音悄悄地擴散,如同潛藏在水裡的裂痕,一點一點,從語氣中滲出惡意。
我沒有阻止,我甚至想過——也許芷妍真的有問題?一個轉學來的女生,學歷又漂亮,又和老師走得近,如果她真的是靠作弊呢?
那天中午,公告欄旁又貼了一張東西。
這次,還是照片。
一張處理得很粗糙的裸照,臉部清晰,衣物、身形,連頭髮顏色都和芷妍一模一樣,下面還用紅筆寫著:「有興趣請撥打:09XXXXXXXX,快來約。」
我不敢靠近,只是站在遠處盯著那張紙。直到導師來了,匆匆撕下,板著臉走回辦公室,才讓走廊回復了片刻的秩序。
但照片的影子卻沒那麼容易撕掉。
「妳看到她的臉了嗎?」
「她是不是懷孕了?我聽說她常常去保健室。」
「學校應該趕她走才對吧……」
我想過阻止,真的有想過。可當我看到別人開始看向我,像在評估我是不是芷妍的朋友時,我心底退縮了。
當我看到芷妍在午休時偷偷擦眼角的淚,看到她再也不和任何人交談,只是默默坐在角落摺著紙鶴時,我竟然鬆了口氣。
——她不反抗了。
也許事情就會慢慢過去。
但我錯了。
她越是沉默,外頭的聲音就越大,像一場野火,把謠言燒得更加駭人聽聞。
甚至有人開始說:
「她會不會是有病啊?每天都去老師辦公室,誰知道她跟誰上過床?」
「會不會其實早就懷孕了?」
我告訴自己:「反正我沒說什麼,這些又不是我做的。」
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,像個無辜的旁觀者。
直到那天我在廁所聽見她低聲對著自己說話:
「……是不是只有死了,大家才會相信我不是那樣的人?」
那一刻,我的手心一陣發涼。
我走出廁所,看見她站在洗手台前,一張張撕著自己的照片,紙片落滿一地。她看見我,眼神平靜到近乎空洞,嘴角露出一個淺到近乎看不見的笑。
「謝謝你從來沒說話。」她說。
我不懂她話中的意義,卻也無從回應。
我們之間的沉默,比任何一場霸凌都更加鋒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