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早上,校園裡異常安靜。
比往常更早到校的我,站在教室門口,聽見走廊另一端的竊竊私語。沒人笑,沒人吵鬧,像是有什麼懸在空氣中,壓得人喘不過氣來。
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的同學還問:「怎麼了?」
她臉色蒼白,眼神閃爍不定:「你……你不知道嗎?林芷妍……她昨天晚上……從頂樓跳下來了。」
「……什麼?」
「就在教學樓的後棟,凌晨兩點多,有警察來。聽說她身上還穿著校服,手裡拿著一大疊信……」她說著說著,聲音開始哽咽。
我的腦子嗡地一聲空了。
像是被什麼東西拽著往後拉,腳步踉蹌地回到教室,卻發現大家都坐著,一句話也沒說。導師進來時臉色鐵青,手裡拿著一封信,上面是林芷妍娟秀的筆跡:
「我不是壞女孩。真的不是。」
導師哽住,接著唸不下去,紅了眼眶,說今天的課暫停一天,要我們自己在教室好好「靜思反省」。
但沒人靜得下來。
手機一解鎖,社群平台全是她的名字——
「林芷妍真的死了……她一直被欺負你們知道嗎?」
「她明明是為了申請獎學金才去找老師,卻被說成跟老師有染……」
「那張裸照根本就是P的!根本不是她本人!」
有匿名帳號丟出證據:她轉學前的榮譽獎狀、全國作文比賽得獎、社福機構證明她家庭清寒……甚至還有人找出她去諮商輔導的紀錄,說她不是不想反擊,只是一直在努力求助。
但沒人聽見。
我們誰也沒聽見。
一夜之間,風向變了,從嘲笑轉為憐憫、憤怒。網路上開始點名班上最常起鬨的幾個人,有人把照片貼出來、還有人肉搜索。
他們開始道歉。
在個人頁面上寫長篇大論說:「我們不是故意的,只是開個玩笑……沒想到她會這麼脆弱。」
「如果她一開始能站出來說清楚,事情也不會這樣……」
「她都不解釋,大家當然會誤會啊。」
我讀著這些話,手一點點發抖。
他們不是道歉,他們是在卸責。
我們都一樣。
明明知道她不是那種人,卻不說話,不反駁。就這樣看著她一點一點地被撕碎,然後在她死後,假裝我們只是「不小心」害死她的。
下課鐘聲響起,沒人動。
我走到芷妍的座位旁,手指在她的課本上輕輕劃過。裡頭有她工整的筆記,一頁頁翻過去,最後一頁貼著一張小紙條:
「如果哪天我真的不見了,希望你們記得我其實很努力地想活下去。」
我閉上眼睛。
教室裡有人輕聲啜泣,有人悄悄刪掉之前的留言,有人還在辯解自己只是「隨大流」。
但無論說什麼,她已經聽不見了。
而更可怕的是,我們連她的名字,都不曾好好記住。
她叫林芷妍。
一個曾經努力活著,卻被我們用沉默一點點逼死的女孩。
第五章:你明明都知道
夜裡,我夢見她了。
林芷妍。
她穿著那件已經洗得有些泛白的校服,站在我床邊,頭髮垂著,遮住一半臉,聲音卻一清二楚——
「你明明都知道。」
我驚醒,心臟狂跳,冷汗濕透了枕頭。
這不是第一次夢見她了。從她死的那天起,幾乎每晚她都來。有時坐在我的椅子上,靜靜翻著課本;有時站在教室黑板前,一筆一劃地寫下:「我不是那種人。」
我以為那只是愧疚的投射。
但今天不一樣。
她說話了。
「你明明都知道,因為你也是這樣過來的啊。」
這句話在我腦中盤旋不去,像是一把冰冷的刀,劃開那塊我自己也不敢面對的記憶。
國三那年,學測前一個月,我被老師叫進辦公室,理由是作業抄襲。其實我只是忘了標來源,卻被他說成「學術不誠實」。他說要記過,還要通知家長,我急得發抖,哀求他能不能再給一次機會。
他笑了笑:「想求情?你知道要怎麼做。」
我愣住,不懂。
然後他站起來,鎖上門。
從那天起,我每天放學後都得留在學校,幫他「補作業」、「練口試」、「做心理測驗」,直到黃昏天黑。
辦公室裡的燈閃得很黯,冷氣總是壞的,我永遠站在他身後,像一具沒有聲音的人偶。
一開始是碰手,後來是碰腰,再後來……
沒人知道,也沒人願意知道。
我很快變得沉默、敏感,只敢把全部的精力丟進考試裡,因為只有第一名,才能換來一點點不必被他碰的空間。
直到高一升學,我進了新學校,以為一切終於過去了。
沒想到惡魔如影隨形,直到林芷妍出現。
成績好、認真、家境不好。她不太說話,但總會在下課後主動幫老師收作業、擦黑板。跟我一樣,也許她就是我……
那晚,好事者在小帳號上匿名發了一條:「#爆料 我校某女學生,辦公室畸戀……」
然後是第二條、第三條,越說越誇張。
開始有學生相信了,事情失控得太快。那幾個平常喜歡起哄的人看見風向,馬上跟進,偽造對話截圖、PS裸照、散播電話號碼。林芷妍一次次否認、澄清,卻只被視為「此地無銀三百兩」。
終於,那天清晨,她真的從頂樓跳下去,手中還緊緊握著那一疊被退回的求助信。
夜晚,我又夢見她了。
她站在講台上,一字一句地說道。
「你選擇,把痛苦轉移給我。」
我跪倒在地上,哭得無聲,淚水卻像止不住一樣,不斷湧出。
她走下講台,蹲在我面前,輕聲地說:
「你還要躲起來多久阿?。」
「我死了,接下來要換誰呢……」
我從夢裡驚醒,窗外天還沒亮,灰白的晨曦照在書桌上。手機亮著,有通知。
是我們班的群組訊息,有人貼出一篇網路爆料文——有人匿名投訴曾被本校某男老師性騷擾多年,並附上當年學校教職員名單截圖。
我的手,忽然開始顫抖。
畫面模糊地抖動著,我彷彿看見,那段塵封的記憶,也開始被強光照出邊界。
我要做點什麼了。
也許,一切還能被終止。
第六章:我的名字
我在午夜十二點整,走進那間熟悉的辦公室。
門沒有鎖,和以前一樣。老師還在,像過去無數次一樣,坐在他的桌前,翻著成績單。他戴著金絲眼鏡,眼角有了細紋,但那雙眼,還是讓人發冷。
他看到我,抬起頭,眼底掠過一絲驚訝:「你來啦」
我沒有回答,只默默走進去,把門關上。
桌上的日光燈還是那盞老舊款,照得人臉色發青。我站在他面前,輕輕放下一張信封。
「這是什麼?」
「我的遺書。」我說。
他挑起眉:「開什麼玩笑?」
「林芷妍的名字,你記得嗎?」
他怔住,沒回答。我看見他手開始抖了一下,臉上還想維持那張波瀾不驚的皮相。
「她的死,不是自殺。」我說,聲音很輕,卻像是從喉嚨深處刮出來的。
「是你逼死她的。還有我。」
我從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——是美工刀,銀白色刀片閃著冷光。
他的臉色終於變了,往後退了一步:「妳瘋了?你不就是….阿…..」
「我瘋了嗎?從那天起我就瘋了。每一次打開門,每一次夜裡醒來,腦海裡都是她——都是我——你把我變成鬼,然後讓我看著另一個我也變成鬼。」
他想起身,我把刀舉高。
「我不會讓你再傷害下一個人。」
警察來的時候,我坐在老師的座位上,雙手都是血,滿臉是淚。
我主動報案,自首謀殺。
警察盤問我動機時,我說:「我結束了兩條命。」
他問我:「你殺了誰?」
我說:「殺了一個老師,也殺了一個學生。」
他皺眉:「學生是誰?」
我低頭,聲音像輕嘆:「林芷妍。」
警察再問:「你的名字是?」
我沉默許久,終於抬頭,對上他的眼睛。
「我叫……林芷妍。」
後記
警方根據我留下的證據與錄音,挖出了多年前的性騷擾與性侵案,受害者超過五人,有人甚至在國外讀書時,還定期收到老師寄來的威脅信。
這件事終於登上新聞。
校方一度試圖淡化,後來壓力太大,不得不公開致歉,並成立調查委員會。
當年殺害老師的學生,因為未成年被判刑,進了矯正機構。留下一封公開信,寫道:
「不能見太陽,不能聽音樂。但我覺得,心裡某個壓著的地方,終於呼吸了。
芷妍也許會來看我吧?我總在夜裡想著這件事。
但她再也沒出現。她走了。她終於,可以真正離開這座學校,這座牢籠。
我開始寫日記,寫我們的故事,不是為了洗白,而是為了記得。
為了讓以後的人,聽見這個名字——林芷妍。
她不是壞女孩,不是傳說裡的狐狸精,也不是冷漠孤僻的怪人。
她只是,一個比我們都還努力想活下去的孩子。」
--全文完--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