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|告白第九十九次
月華如練,映在玄雲山的玉石長階上,彷彿為這場盛大的劍會鋪上銀紗。
我手持三尺青鋒,一身素白劍衣,立於階下第九十九級,風輕輕掠過,吹動我額前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碎髮。
階上人影卓然,玄衣如墨,劍負背後,眉目如畫。那是他——陸承淵,武林盟主之子,才冠當世,身後劍「歸無」出鞘便不歸鞘。天之驕子,不世英才。
我深吸一口氣,壓下胸中翻湧的情緒,揚聲而問:
「陸承淵!我謝瓏,今日再向你告白一次!你可願與我結為道侶,與劍作證,共修此生?」
這是我第九十九次告白。
身後傳來低低議論聲,有讚賞、也有嘲弄。
我知道江湖人議我「癡」,說我滿腦子兒女情長,不守劍道本分;說我身為隱世劍莊之女,竟如此厚顏無恥地日日死纏爛打。
可我不在意,因為他值得。
他是我十六歲那年,初出劍莊,在玄雲山論劍時,第一眼見便念念不忘的人。
那日他立於風雪之巔,揮劍一式「清月無痕」,勝過四大門派劍士,一戰封神。我在那場雪中,看見他為一名落敗弟子掩傷扶劍,語氣溫和,神情堅定。我心臟被什麼東西輕輕敲了下。
此後三年,從洛水到長安,從塞北到南嶽,我便日日尋他,夜夜思他。
從十六歲初見至今,我已愛他整整三年。
三年間,我送過手工熬製三天的潤喉丹,因他偶感風寒,;
做過寒冬夜裡的守夜人,靜坐屋簷上陪他點燈看書;
在他練劍過後,為他拭汗、遞水、煮湯,哪怕他一句謝也沒有;
也曾為他闖過四大門派的封山試煉,只為證明自己配得上站在他身側;
我練過七日七夜不眠的劍招,只因他曾無意中說過「偏愛剛中帶柔的劍法」;
他對我始終冷淡,卻未曾明拒,甚至會在我送劍茗、遞丹藥、挑燈煮粥之時,略帶揶揄地說:「謝姑娘何必如此?我不曾許你什麼。」
我以為,只要我夠真心,總有一日能換他回眸。
或者一次明確拒絕,或者令我欣喜的答應,無論如何,我想求一個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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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謝姑娘今日劍法精進。」
階上,陸承淵緩緩開口,聲音清朗,卻沒有一絲溫度,「可惜,情字一劍,從無勝者。」
「承淵哥哥,她不過是想博取你的注意,不值得你多言。」
身側,蘇芷衣撫著額邊碎髮,素手纖纖,一雙桃花眼含笑,身著桃紅襦裙,笑得落落大方,她是他青梅,自幼在武林盟主府中長大。
傳言兩人青梅竹馬,郎才女貌,早定婚約,只因盟主夫人欲等蘇芷衣成年後擇吉成親,遲遲未發告帖。
我不是沒聽說過那些傳聞。
可我總是心中存有盼望,答應是否,總要他親口說出才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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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轉身時,眼前有些模糊,可能是風太大,可能是心太冷。
有人在我背後笑了:「這謝瓏也真是執迷,連告白都能當劍會的壓軸好戲。」
我沒有回頭,只將手中長劍收回,微微一嘆,轉身遠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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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,我回到客棧,對著窗外斜月獨自飲酒發呆。
月華如練,我醉眼往客棧中庭院望去,卻恰巧聽見亭中傳來說話聲,熟悉,是陸承淵與蘇芷衣。
原本不想偷聽,可那聲音就那樣鑽進我耳朵,連掩耳都來不及。
「……你真的要等她告白第百次?」蘇芷衣帶著調笑的語氣,「這都第九十九回了,她還不死心,倒也有趣。」
「就當是玩場戲罷了。」陸承淵淡淡笑著,「看她對我癡心妄想,那副傻樣,還真有幾分可憐又可愛。」
蘇芷衣輕聲:「你就不怕她當真了?」
「當真?她若當真,就更妙了。」他語氣溫和如常,卻字字帶刃,「我便看看她還能笑幾次,哭幾回。」
我手中的酒壺「咚」地跌在地上,沒發出聲響,卻似把我心砸了個稀碎。
師兄葉知舟敲門進來,遞來一壺暖酒,低聲道:「謝瓏,夠了,別再犯傻了。」
我接過酒,飲盡,不語。
我呆坐在山道石階上,風刮過鬢邊,衣襟飄起又落下,像是一場再也止不住的沉淪。
原來,他一直知道。
原來,我所有的用心,他從來不曾珍惜。
原來,我在他眼裡,不過是一場閒暇得趣的鬧劇。
我竟自作多情了整整三年。
他看我笑、看我癡、看我在全江湖面前一次次表白,跌破臉面,只為他一句肯定。
而他,只在背後譏笑:你真好騙,真是個傻子。
我想過他會不喜歡我、會拒絕我,甚至會冷眼旁觀。
可我沒想過——他會故意吊著我,視我為戲中人,等著我獻醜。
那一刻,我忽然想笑。
好笑我劍法可破萬敵,卻敵不過一顆薄情的心;
好笑我以為這是戀愛,卻原來只是笑料。
「你是劍莊之女,劍道天資冠絕同儕。你若願回莊閉關修行,師父定會傳你‘無涯’一式。」
我看向葉知舟,點點頭:「師兄,你說得對,我再也不會浪費時間在他身上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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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玄雲山山門外,我騎馬離去,背後有人奔來,風雪中似乎在喊我名字。
我未曾回頭。
這是我謝瓏,為你開口的——第九十九次告白。
也是,最後一次。
第二章|你的笑柄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山的。
腳下滿是碎石與落葉,似是踩進什麼荊棘,一陣刺痛,卻遠不及心頭那一刀。
風很大,吹亂了我的髮,拂起衣角。
我抬頭看天,一輪孤月掛在雲後,半遮半掩,竟與人心一般晦暗不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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回到山腳下客棧,我褪下白衣,扔進銅盆。
衣角有劍會留下的灰,還殘留著他當日目光的冰冷。那雙眼,我曾視為星辰,如今卻如寒潭——將我沉進、溺死,葬於深底,無聲無息。
我將頭髮解下,一縷一縷繞指。
這頭髮,是他說喜歡的樣子。
這劍衣,是他說合我氣質的樣子。
這三年來,我小心翼翼改過無數習慣,只為成為他口中的「喜歡」那個樣子。
可他從未真正看過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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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點了一盞燈,從包袱中取出那本我藏了三年的告白簿。
每一次告白、每一次他回話的表情、每一件我為他做的事,我都記得清清楚楚,一筆一劃寫下來。
我曾天真地想:等百次告白後,我會把這本簿子送給他,讓他知道,我的真心有多重。
可現在,我只想燒了它。
我點燃紙角,看火焰一寸寸吞沒那些傻氣的字跡。
焰火在我眼中跳動,像一場荒謬的夢——終於醒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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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清晨,我穿上一襲青藍輕袍,綁起劍袋,步履堅定地走向馬廄。
馬匹輕嘶一聲,我撫著牠的脖頸:「我們該走了,回劍莊。」
掌櫃一臉驚訝:「謝姑娘不再等陸公子了?」
我坦然一笑:「那人我認錯了。江湖太大,不該把心交給錯人。」
我翻身上馬,長鞭一甩,踏雪而行。
背後傳來掌櫃喃喃聲:「這位姑娘……怕是真放下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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玄雲山腳,細雨紛紛,我未帶斗笠,任雨絲打在臉上,冷得清醒。
前方忽有騎馬聲急促而至,我眉心微動,卻未停步。
「謝瓏!」
果然,是他。
我拉緊韁繩,馬兒頓步,我卻未轉身:「有事?」
陸承淵披著玄色斗篷,鬢髮沾濕,一身塵風而來,眉目間褪去往日雲淡風輕,竟有幾分焦急。
「妳生氣了?」
我輕笑:「不敢。」
他神情一僵:「妳說這話是何意?」
「你心裡明白得很。」我終於轉過身,直視他雙眼,「你要的是我對你死心塌地、傻到可笑的樣子。現在戲散了,我退場,你不該高興?」
他張口,卻說不出半句。
我見他沉默,只覺可笑。
「陸承淵,我謝瓏不是你養著的金絲雀,供你玩賞的跳梁小丑。你有心機,我有自尊。這一次,我不會再回頭了。」
我一夾馬腹,策馬揚長而去。
身後是他的呼喊,還有我用三年青春編織的幻夢,悉數破碎,隨風遠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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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後,我抵達劍莊。
二師兄林亭知見我風塵僕僕,忍不住皺眉:「怎麼一副失魂模樣?陸承淵那廝又欺負妳了?」
我搖頭:「不是欺負,是我自找的。」
他沉默半晌,道:「該放下了。江湖路遠,風也冷。師兄等會給你煮頓好吃的,妳趕緊找師父去,他老人家這些年可是被你氣得不輕。」
「好。」我答得乾脆。
那一夜,月色皎潔,冷風穿堂。
我抱劍而坐,心念如刀,將關於陸承淵的點點滴滴,逐字逐句,在心裡斬斷。
從今往後,我謝瓏,不為誰生,不為誰死,劍在人在,情盡緣斷。
第三章|相遇藥谷客
自從回到劍莊後,我將自己困在後山閉關石室,一閉就是三個月。
白日揮劍百回,夜裡調息不歇,血汗交織成掌中鋒芒,當初為了愛人而柔的劍,終於練出了殺伐果斷的氣。
這一日清晨,天微亮,大師兄葉知舟前來敲門:「謝瓏,出關吧。南嶽山下有場毒瘟暴發,江湖人接連染疾,聽說有人請到藥王谷出手了。」
我拭汗收劍:「與我何干?」
葉知舟道:「不巧,那些人中有我們劍莊的故交。師父讓你下山助力,順便歷練一下。」
我沉默片刻,點頭應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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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後,南嶽山下,煙雨朦朧。
臨溪客棧中,我一身青衫束髮,靜坐煎藥,窗外是咳嗽與呻吟,內室是一鍋鍋苦藥與急促來回的腳步聲。
病情來得急,連我們劍莊準備的丹藥都難以壓制。
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時,有人奔入大廳,氣喘吁吁道:「藥王谷來人了!就在村尾!」
我抬眼,與眾人一同走出門外。
雨後初晴,霞光映在竹林邊,有人白衣如雪、負手而立,身側一柄墨青短刃,未出鞘。
那男子容顏清俊,身形修長,五官淡淡一瞥,似雲淡風輕,又似世外孤鶴。
他一手提著藥箱,低頭輕聲叮囑隨行小童:「取針箱、清毒草。」
我直覺那人不凡,便走上前去拱手:「在下謝瓏,劍莊門人,感謝藥王谷肯來援手。」
他抬眼望我,目光不帶一絲打量,卻意外溫潤,語氣平淡卻真誠:「藥谷行醫為本,舉手之勞,不足掛齒。」
「你手有傷。」他忽然說。
我一愣,低頭看見手背上的細微裂口,顯然是昨日劍練時不慎劃破。
他不等我開口,已從腰間取出一瓶清藥,遞來:「此藥草寒性,不妨礙劍訣運行。」
我一時語塞,只接過來:「多謝……?」
他輕聲道:「沈疏遠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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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夜,我在溪邊洗劍。
月光投在水面,碎銀一片,我劍尖點水,掀起一圈漣漪,映著心湖紛亂。
「為何不問我從哪來?我來此為何?」我忽然出聲。
身後傳來腳步聲。
他站在我身後幾步遠,淡淡一笑:「我是大夫,在我眼中只有病人,你的出身、來歷不是我看重的。」
「再說,我看你身上有劍意未決之痕,眉間有思劫未散之意。你若要說,自會開口。」
他這番話,似輕風拂面,卻讓我忽然覺得喉間發酸。
從未有人這樣,站在我旁邊,既不審視、也不憐憫。
只是安安靜靜地,把自己放進你能接受的距離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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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幾日,我與沈疏遠一同行醫煎藥,日日奔走於村中屋舍。
他醫者之心,我劍者之志,竟出奇地契合。
有人見我們並肩,打趣問我是否為他動心。
我笑而不答。
心,確實動了。
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。
我曾那樣熱烈、莽撞地去愛一個人,卻滿身傷痕地退場。
如今,我才發現,真正值得去珍惜的,從來不是那一個讓你反覆討好、拼命靠近的影子。
而是願意在你跌落谷底時,默默把你扶起的那雙手。
**
這一夜,風微涼,我立於窗前,月光照在沈疏遠的藥案上。
他低頭磨藥的側臉,被月色映得溫潤如玉。
我輕聲自語:
「情字一字,究竟是......該如何解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