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春光燦燦
我喚容淺,是當朝定遠侯府嫡長女,自幼人稱「京城第一美人」,說的是面容,亦說的是才情。畫工臨摹古人一筆不差,詩詞更得夫子青睞,常說若非女兒身,當入翰林。只是,我最懷念的,從來不是這些虛名。
我八歲那年,母親病重,滿院桃花盛放,卻怎樣也照不亮她床邊的光景。
那日我穿著繡著鯉魚的淡粉羅裙,學著母親平日裡喜歡的模樣,將墨滴入硯中輕研,想畫上一幅桃花逗趣她。可我剛畫完花蕊,母親便咳得喘不過氣,父親連夜請了太醫,卻也無力回天。
她輕喚我過去,撫著我還未長齊的鬢角,聲音極輕:「淺兒,記得娘家那位阿姝姨母嗎?她曾經也是侯門千金,只是命苦,早年離異,如今只有一女……她人溫和有禮,娘不在了,也盼你有人照顧……」
我緊緊握住她的手,那一刻我不懂「離別」是什麼,只覺得身子像是落入寒井,怎麼也暖不過來。
幾日後,母親的靈堂張設,白幔懸起,三月的天卻冷得讓人骨髓發顫。父親望著母親牌位,不發一語,我隨在身側,一句話也說不出口。整座侯府陷入沉寂,連往日最吵鬧的院子都只剩啼鴉聲。
葬禮後的第十日,父親召我到書房,坐在那張他最常批閱奏章的紫檀椅上。他看著我,眼裡透著疲憊,聲音低沉地說:「你母舅來信說,阿姝這些年在江南過得並不安穩,如今只有她與幼女相依為命。你母親臨終前有所交代,為父不能置若罔聞……她將來會入府,暫居內院,並非繼室,只為照料你。」
我低頭,輕聲應了一句:「女兒明白。」
那年我八歲,尚且年幼,卻比許多十六歲的姑娘都更懂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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姨母到來那日,天氣忽然轉暖,院中玉蘭盛開,潔白似雪。她一襲素衣,眉目與母親有三分相似,笑容卻溫婉得讓人心安。她未曾多言,只輕輕將一隻雕花小盒放在我手中,裡頭是一只嬌小的銀鈴,說是我娘親早年為我預備的玉鈴。
她的女兒,名喚容初,比我小兩歲,一雙杏眼生得水靈靈,初見時怯生生地躲在姨母身後,只對我輕輕一福:「見過姊姊。」
我自來待人寬厚,見她年幼、模樣可愛,便親自領她去賞園中桃花,還與她分了我最愛的梅子糖。容初悄悄拉著我袖角,小聲問:「姊姊不生我娘氣嗎?」
我怔了怔,隨即一笑:「自然不生氣。你娘是我姨母,以後也是我們侯府的家人了。」
她眨了眨眼,眼底有些不解,卻還是乖乖點頭。
那之後的日子,姨母每日起得極早,打理內院之事毫無怨言,照顧我如同己出,連我偶爾夜裡驚夢,她也會披衣而來,溫聲安撫我。這份溫柔,久而久之,讓我漸漸卸下心防。
只是夜深人靜時,仍會夢見母親手中那枝畫筆,與她微笑著教我執筆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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容初逐漸長大,在姨母細心教養下舉止溫婉,琴棋書畫皆略有所成,我常帶著她參加詩會與宴席,她也總是對我言聽計從。我們如同真正的姊妹,無話不談。
只有一次,冬夜深寒,我起夜經過廊下,無意聽見耳房裡傳來低低的對話聲。
「初兒,妳要記得,妳是庶出,侯府真正的嫡女是妳姊姊容淺。」那是姨母的聲音,語氣溫柔卻帶著幾分慎重,「她願意與妳親近是妳的福分,可妳萬不可仗著姊妹之情,忘了自己的分寸。」
我站在門後,腳步頓住。
容初的聲音低低傳來,聽不出情緒:「女兒知道了。」
那晚我沒有進門,轉身回了院中,躺在榻上久久未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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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:年少相約
自那晚過去,我越發沈默了。每日晨起誦書、練字,午後習畫習箏,夜深人靜之時,便獨自坐於東廂後院的那棵石榴樹下,望著月色,思念如潮水般湧上心頭。
有幾次,我控制不住情緒,低聲哭泣,聲音極輕,唯恐驚動他人。可我萬萬沒想到,我的哭聲竟傳出侯府高牆,被鄰府之人聽去。
那人,是將軍府的小少爺,沈玨。
據說,沈家一門忠烈,自曾祖便是名將,至祖父、父輩,無一不是戍守邊疆、守土有功。沈家嫡子一代唯有一人,便是他。那時他年僅十四,身形已挺拔高峻,一雙眼如晝夜分明,沉靜而內斂。
我第一次見他,是在廟會時。
那年我十一歲,容初九歲。府中嬤嬤說春日郊外有場千燈祈福會,便帶著我們姐妹前往。香煙裊裊,人聲鼎沸,我在人群中不慎與嬤嬤走散,驚慌失措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。忽然,一道聲音低低傳來:「你走丟了?」
我抬頭,看見他站在一棵榆樹下,身穿一襲墨色短袍,雖年紀尚輕,眉目卻已有初成,眼神冷峻,聲音卻溫和。
我不知為何,當時眼淚就這樣落了下來。
他從袖中掏出一方雪白帕子遞給我:「哭什麼?你是侯府的姑娘吧?」
我點點頭,他頷首,便自顧自帶著我穿過人群,直到見著嬤嬤焦急的臉。
後來嬤嬤說,這是將軍府的小少爺,沈家的獨子。她還說,這孩子將來必是英勇之才,京中世家對他無不另眼相看。
我那時沒放在心上,只記得他清冷的眼神,和那方帕子,至今仍藏在我枕下的錦盒中。
而真正與他熟識,是在那年冬夜。
他來得極輕,我坐在石榴樹下,沒聽見腳步聲,只覺頭頂一道影子落下。
「又哭了?」那聲音清晰如昨,卻帶著幾分無奈。
我驚了下,回頭,他就站在那兒,雙手抱臂,額角因夜露微微濕潤。那年我十二,他十五,肩膀已寬,面容稜角分明,氣質與旁人截然不同。
我下意識將袖口掩住臉,低聲說:「你怎麼進來的?」
「侯府後牆有棵老梅樹,枝幹錯落,剛好能翻過來。」他像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,順手從我身旁拾起幾片落葉,「你哭了好些夜了,將軍府的老犬都被你吵醒。」
我羞愧得滿臉通紅。
「我……不是故意的。」
他蹲下,與我平視,聲音低了些:「你娘走了,我知道你難過。但再怎麼難過,也不能老是哭。夜裡風寒,會病的。」
「我娘也走得早,四歲那年便不在了。這些年我也常想,她是不是看不見我長成現在這樣,會不會遺憾……」
他罕見地露出柔和的神情,我靜靜地聽著,只覺心頭一陣發酸。原來,他也懂那種孤單。
「以後你還哭,我便再翻牆過來罵你。」他頓了頓,又道:「或者,也可以來陪你。」
那年冬天特別長,京中雪連下了數日,我與他堆了人生第一個雪人,他笑著說:「若妳是男兒身,日後必可與我並肩守邊疆。」
我當時也笑:「若我是男兒,便不會在這裡與你堆雪人了。」
笑聲映著雪光,竟如夢似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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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夜之後,他果然常來。
他說他原本喜歡在夜裡獨自讀兵書,但自從我哭聲干擾了他的清靜,只好來侯府走動。
起初他冷言冷語,後來慢慢地,也會給我帶來幾本書,或一兩段他寫的策論,要我指點一二。我並不擅辯論,但他總會專心聽著,像我說的全是真理。
他笑起來時很少,但偶爾也會因為我說錯了歷朝名將的名字而忍不住笑出聲,那聲音像夏夜微風,吹得人心微微癢。
日子像溪水一樣靜靜流淌,我與他,從陌生到熟識,不知不覺間,多了些牽掛。
有一回,他送我一枚小木牌,雕著一隻梅花的模樣。他說這是他親手刻的護身符,還說:「若哪天我不在了,這也能護你平安。」
我接過木牌,眼眶微紅,問他:「你不在?你要去哪裡?」
他沉默片刻,望向遠方:「總有一天,我會去邊關,守疆衛國。那是我沈家男兒的命。」
我心頭一緊,攥緊了手中的木牌。
「那你……還會回來嗎?」
他看了我一眼,許久才低聲說:「我若還活著,便一定回來。回來娶你。」
那一夜,月色如銀,我躺在榻上握著那塊木牌,心跳聲如擂鼓一般。我從未想過自己會被許諾什麼,卻在那一刻,第一次期待未來。
只是,我並未想到,那句「若還活著」會在往後的歲月裡,成為我夜夜夢中驚醒的咒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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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章:浮華一夢
我十五歲那年,沈玨從軍赴邊。那日他身披銀甲,與父親辭行。他並未來見我,只讓家僕送來一封信與一方護身符,那護身符是我最愛梅花映雪的圖樣,只是雕工更細緻些,信中只一句話——
「願妳安好,願我無悔。」
我握著信,一夜未眠。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,所謂的「長大」,是學會不再伸手去留住誰。
自此以後,他便音訊杳然。邊關風雪嚴寒,每年消息也僅偶爾幾封軍報帶來:沈家小將軍幾戰幾勝,勇猛果斷,漸成新一代戰將。
我日日持筆臨帖、誦經抄書,只盼有朝一日再與他重逢,將思念一寸寸織進流年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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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年過去,侯府花園裡的梅花開了又謝,蘭草新芽轉眼青蔥。
這日天氣晴朗,碧空如洗,父親近日心情極好,常在書房招待賓客,說有位新科狀元來府中商談,在我面前,曾對那位狀元郎讚譽有加。
「……說起來,譚家的那位狀元郎年紀輕輕,卻才學淵博,聽聞京中大儒都曾與他對弈論詩,無不讚賞。」
「爹誇得太過了。」
「你這孩子,難得我看重的門生,容府日後若有子弟能承蒙他提攜,也是造化。」
他名喚譚晟。
後來父親與他對談許久,說要贈書幾部讓他稍後在園中等待。
我原本不以為意,轉身回房時卻忘了那一徑小道通往後園。遠遠聽見女子柔聲細語,似是容初在與侍女說話。
「若真能與譚公子結親……姐姐雖是嫡女,可我也未必遜色。譚公子那樣俊雅溫厚,定能分辨真心。」
我蹙了蹙眉,不欲背地偷聽他人隱私,正欲折身離開,卻在轉角處,與一人撞了個正著。
抬頭那一瞬,便撞入一雙溫和含笑的眼眸,那人著墨色長衫,身形修長,氣質溫文,與沈玨那樣鋒利殺伐的氣息截然不同。
「姑娘無恙?」譚晟伸手扶我,聲音清潤如泉。
「多謝譚公子。」我低頭,迅速退後一步,想要離開。
譚晟眼前一亮,早在恩師身旁聽過不下百次誇讚自身女兒的優秀,百聞不如一見,沒想到,眼前的仙子竟真是侯府大小姐,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,譚晟再一次確認。
「姑娘怎會知我我是何人?敢問姑娘您是……」
「我是侯府大小姐,容淺。」我冷靜抬眸,「譚公子若有心與我父親論學,可往前廳。」
譚晟一愣,旋即失笑:「容姑娘誤會了,譚某對妳,從未輕慢之心。只是……常聽恩師提起妳,便心神嚮往,難以忘懷。」
他眼神真摯,語氣亦溫,但我心底那片湖水早已有歸舟。
「我已有心上人,請譚公子自重。」
譚晟沉默了一瞬,目光中多了幾分苦澀:「既如此,譚某不強求,只願日後仍可偶爾一見。」
我微一頷首,不再多言。
那一日之後,譚晟時常來府上,參與詩會、與父親論道。我避之不及,卻常聽見容初提起他,言語中滿是期待與小心翼翼的雀躍。
我知容初傾心於他,而譚晟的眼光卻始終追隨著我,這讓我心中平添幾分愧疚。
「姐姐,今日譚公子又來了呢,父親讓我陪他走走園子。」
我點點頭,沒有說話。
「他這回可與我說了許多詩文,還誇我琴藝進步了許多。姐姐若願一同來,說不定他也會為妳題詩一首。」她笑意含蓄,卻藏不住語氣裡的試探與驕傲。
我輕聲回道:「我近日不適,容初自己去吧。」
她應了一聲,語氣似有些失望,但很快轉身離開。
窗外花影斑駁,微風吹得珠簾輕晃。我不討厭譚晟,只是無法回應他的情意。每次他出現在府中,那溫和的眼神便讓我感到沉重,那不是我想要的光。
我心裡,早已住了一個人。
他身披戰甲,手執長槍,曾在朔風邊關許我一生。
而我,仍舊在等他歸來的那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