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.無聲的封面
林沛晴不喜歡人群,從來都不。
她習慣走小巷、搭末班車、在冷門時段採買食材,總是穿著素色衣服、戴著帽子和耳機,與世界保持一段剛剛好的距離。對她來說,安靜是種保護色,而人聲,是會讓她呼吸困難的東西。
她知道這不正常。心理師也這麼說。
從她六歲那年被陌生人拐上車,困在一間老舊鐵皮屋裡整整三天開始,這樣的反應就從未離開過。雖然她被救了出來,那人也被判刑,但那三天的黑暗和氣味,男人濕黏的汗水與氣息,在她記憶裡像一塊未曾清洗的布,被時間反覆折疊,發出濃濃的霉味。
長大後,父母早已離她遠去,她成了一名自由接案的書籍封面設計師,在家遠距工作,靠著色彩和版面過活,也靠著不與人直接接觸,勉強撐過日子。
直到那天,她遇見了那個改變她的人。
—
受出版社編輯之託,要林沛晴親自到書展現場確認印刷樣書的色彩誤差。這本不該是她的工作,但編輯說得客氣,她也不想得罪人,只好硬著頭皮去了一趟。
書展入口擠滿了人。沛晴站在門外,看著絡繹不絕的參觀者,手心濕得發冷。
她已經練習過深呼吸好幾次,但胸口還是像被石頭壓住一樣,連腳步都難以抬起。
「不可能的,我做不到。」
就在她猶豫是否掉頭回去時,一個男聲忽然從她身旁響起。
「妳還好嗎?臉色有點蒼白。」
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,抬頭看向對方。
那人身穿淺灰色襯衫,乾淨簡單,手上拿著一瓶未開封的運動飲料,神情沒有侵略性,甚至帶著一點點的關心。
「這不是推銷,真的,我剛在門口買兩瓶,看到妳好像有點不舒服,才……」他說完,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
沛晴沒有接話,卻注意到他的聲音不高不低,像是下過雨後的城市喧囂——柔軟但不失溫度。
「如果妳只是暫時不想進去,也可以去旁邊的休息區坐一下。」他又說了一句,眼神沒有逼迫或不耐,只有最純粹的關心。
她點點頭,勉強擠出一個很輕的「謝謝」,然後轉身去了展場旁的公共椅區。
他沒跟上來。
也好。
她坐下,手還在發抖,但呼吸開始恢復。
那瓶飲料,她沒有打開,卻一直拿在手上。那是一種很奇妙的安全感,好像有人記得妳,卻又不會靠得太近。
—
第二次見到那個男人,是兩週後。
出版社編輯再次請她去一間攝影工作室,挑選拍攝作者形象照的設計素材,她本想推掉,但對方答應可以讓她單獨進入、不與他人交談。她才硬著頭皮前往。
推門進入攝影棚時,她愣住了。
是他。那個給她水的男人。
他也看見她,先是一愣,隨即笑了:「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?」
她微微頷首,沒多說什麼。
「我叫喻承澤,這裡是我自己開的小工作室。妳呢?」他語氣輕鬆,並未深問。
「林沛晴。」她低聲道。
「原來妳是設計師,難怪氣質特別。」
她沒接話,只是點了點頭,走向攝影棚一角。承澤很快也看出她不擅交談,沒多問,默默調整燈光,安排角度,全程沒讓她感到任何不適。
當天的拍攝順利結束。她剛收好筆電,正準備離開時,他忽然遞給她一張小卡。
「不是名片,這是我平常拍的城市風景照,如果哪天妳需要背景素材,可以直接來拿,不用找人對接。」
沛晴接過,卡片上印著一張傍晚時分的街道,有點模糊卻很溫柔,像她一直想靠近卻不敢觸碰的日常。
「謝謝。」這次,她抬眼望向他,聲音雖小,卻多了一點真心。
—
那晚回到家,她把那瓶飲料放進冰箱——雖然過期了,但她沒打算丟。
她一邊整理拍攝素材,一邊忍不住搜尋了「喻承澤」的名字。
攝影師、專門為出版社與設計師提供影像資料、偶爾接拍城市紀實專題。網路上的他與現實中的人一樣:真實、沉穩、不多話。
她不知道這樣的再會是否是命運,也沒那樣天真。但她第一次對陌生人產生了「可以再見面」的念頭。
—
她開始變得不那麼抗拒出門。只是偶爾。只是那個攝影棚。
她說服自己,那是工作需要。也許也是。
但更多的,是她心裡的某處,像結霜的玻璃窗,正悄悄被什麼東西擦拭著。
喻承澤沒有刻意靠近,卻總在剛好的距離給予剛剛好的溫暖。他像她多年來不曾擁有的安全感——不問過往,不逼親近,卻又不忽視她的存在。
沛晴知道,她還沒準備好進入人群,但她也知道,有一扇門,也許正慢慢地打開。
而那個為她遞水的男人,是她推開這扇門時,看見的第一道光。
—
第二章.寂靜的書頁
交往,是一件她從沒想過的事。
林沛晴從不敢相信自己能夠與人真正靠近,然而,喻承澤的出現,像是城市中忽然落下的一場細雨,輕得沒有聲音,卻悄然濡濕了她築起多年的牆。
他從不問她的過往,從不催促她做任何超出能力的事。相處總是自然無壓——他記得她害怕擁擠場所,總選安靜餐廳;知道她容易焦慮,從不臨時更動行程。甚至連牽手,也是她主動伸出手的那一次。
有時,她會坐在他攝影棚一角看他沖洗底片,她從不打擾,只會偶爾遞一杯熱茶。茶涼了,她會默默換一杯新的。
她開始相信,或許自己也可以像其他人一樣,談一場不需要隱藏、不需逃避的戀愛,童年的陰暗,或許,是時候走出了。
—
戀情維持了半年,某天,承澤輕描淡寫地說起:「我媽最近身體不太好,住院觀察幾天。等她出院,我想帶妳去見她。」
那一刻,她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緊。
承澤看出了她的不安,輕聲說:「不急,我只是讓妳知道這件事,等妳準備好再說。」
但「準備好」這三個字,就像一根倒刺,在她心裡扎了一個口。
戀愛的下一步——婚姻。婚姻不是兩個人的事,兩個家庭的事,她真的準備好面對承澤,以及承澤身後的家庭了嗎?
—
她第一次見到承澤的母親,是在醫院病房。
鄭淑婷,退休國中教師,穿著得體,談吐有禮,初見時笑著拉住沛晴的手:「承澤說妳是設計師,年輕人有自己的專業真不錯。」
但話鋒一轉,又淡淡問:「妳家是做什麼的?我看妳很安靜,應該不是那種八面玲瓏的女孩吧?」
沛晴一時語塞,只得簡單應對:「我爸媽都不在了,我……比較不善交際。」
「沒關係啦,人嘛,個性不同。」鄭淑婷笑了笑,語氣聽來溫和,眼神卻像在審視一張履歷表。
短短二十分鐘的會面後,沛晴幾乎是逃出病房。承澤追出來,將外套披在她身上。
「妳做得很好了。」他輕聲安慰。
她咬著唇點頭,沒說出心底的酸楚。
—
從那天開始,事情逐漸有了變化。
鄭淑婷開始頻繁找承澤吃飯、聊天,每次都「順便」提起沛晴。
「她家裡背景怎麼樣?這女孩是真的沒什麼交友圈嗎?」
「我知道妳喜歡她,但婚姻不是兩個人,是兩個家庭啊。」
「她看起來好像有點……情緒問題?我說不上來,總覺得她不太對勁。」
承澤一開始只是聽著,沒有太多回應。直到有一次,鄭淑婷冷不防地說出:「我問妳舅媽幫忙查了一下,這個林沛晴……小時候是不是出過什麼事?這種背景的女孩,你確定要?」
他臉色一沉,放下筷子:「妳不該去查她的過去,那對她是傷害。」
鄭淑婷一愣,但隨即說道:「我只是想為你好。你從小就乖,不該因為這樣的女孩讓自己辛苦一輩子。」
—
那些日子,沛晴能感覺出承澤的情緒也在變。他依然溫柔,依然細心,卻常常一個人發呆,像是有什麼話憋在心裡說不出口。
她不敢問,也無從問。
她知道自己的過去像一顆定時炸彈,即使她極力掩飾,還是可能一夕爆炸,傷人傷己。
而就在她開始考慮要不要主動退出時,「她」出現了。
—
她叫簡芷柔,是鄭淑婷的曾經教過的學生。醫院會面那天就曾提過:「我帶過一個孩子叫芷柔,長得端莊又懂事,在事務所當助理律師,你不妨認識一下。」
承澤沒當回事,後來卻開始陸續接到芷柔的訊息。最初只是「問工作意見」、或「想拜訪攝影棚學拍照」,後來竟主動帶咖啡與便當來探班。
承澤每次都婉拒,但芷柔總會說:「阿姨叫我來的,不好意思讓她失望。」
再後來,鄭淑婷會在電話中不經意提起:「芷柔前幾天來看我,幫我買了保健品。現在年輕人像她這樣貼心的不多了。」
—
某天下午,沛晴照常送設計稿到攝影棚門口,準備轉身離開,卻看見承澤與芷柔一同走出來。
芷柔自然地挽著他的手臂,在發現她的那一刻,立刻鬆開了,換上一副無辜的笑容。
「林小姐好,我是芷柔,我常聽承澤哥提起妳呢,阿!妳不要誤會,我跟承澤哥只是在聊工作而已」嘴上說著避嫌的話語,但身體倒是絲毫沒有離開喻承澤半分。
承澤臉色有些不自然,開口道:「沛晴,妳怎麼突然過來?」
她搖搖頭,低聲道:「沒有,只是路過。」
她沒拿出設計稿,也沒說再見,便離開了。
—
那天晚上,她把冰箱裡那瓶過期的運動飲料拿了出來,打開,喝了一口。
苦澀、酸敗的味道在舌尖蔓延,她卻一動不動。
她明白,有些東西,終究無法久放。即使曾經溫暖,也終將腐壞。
—
第三章.封底以後
林沛晴最近忙著為一本書設計封面,書名叫《勇敢的傷口》。她反覆琢磨作者想傳達的意象:「傷口不見得必須癒合,但它不再滴血,就代表你開始學會與自己共處。」
她將那句話寫在草稿上,筆尖一頓,心卻揪了一下。
就在上週,喻承澤在他的攝影工作室對她求婚。
那天是她生日,他準備了很精緻的蛋糕,也請她最欣賞的插畫家畫了一幅以他們為主角的畫作。
「沛晴,我不是想給妳什麼永遠快樂的承諾,我只想在妳想逃的時候有個人擋著,在妳害怕的時候有個懷抱可以回來。嫁給我,好嗎?」
他說得真誠,眼神也溫柔,讓她幾乎差點點頭。
但她的手,還是悄悄收回了。
她知道,她心中的牆還沒倒完。
她以為可以等她整理好再回應,沒想到喻家卻搶先一步做出了反應。
—
昨日的拒絕讓承澤有些不愉,但今日他像沒事人一樣,帶她參加他母親的退休茶會。場地選在飯店宴會廳,來賓雲集,沛晴不適地走向角落,想低調地坐在一角,等待著結束,再好好與承澤仔細地溝通對於未來的想法。
沒想到簡芷柔也來了,穿著一襲柔粉長裙,和人寒暄幾句後,走向了麥克風前方。
「今天能來,真是太開心了,尤其能看到沛晴姊現在幸福的模樣……」大家的視線全往角落的一隅看去,芷柔舉杯微笑:「其實我從很小的時候就聽過她的名字呢。」
現場一陣困惑。
簡芷柔像是刻意鋪陳:「我爸爸是一名警察,小時候就聽我爸爸說有一名小女孩失蹤了好幾天,後來才被送回家……我爸以前還參與過那場尋人協尋呢。」
林沛晴全身一震,杯中紅酒傾瀉了一角,指節發白。
現場氣氛驟變,議論聲四起。
簡芷柔微微一笑:「聽說那個綁匪是個變態…..」還想繼續,卻被喻承澤低聲制止:「妳說夠了。」
鄭淑婷隨後拉住他,語氣低沉卻堅決:「承澤,你真的覺得合適嗎?誰知道那幾天她會不會被……唉,總之我們家承受不起,可別讓她丟了我們家面子」
簡芷柔以「無心之語」當眾揭開林沛晴的童年創傷,本以為能就此逼退她,卻沒料到,喻承澤當場拉著林沛晴離席,甚至對她冷聲警告:「芷柔,妳真的讓我失望透頂。」
—
晚些時候,承澤將沛晴送回家,一路上兩人沉默無語。
她想說什麼,卻開不了口。
他忽然握住她的手:「妳知道我不在乎那些流言對吧?只要妳留下來,只要妳願意嫁給我,我都可以扛。」
她抬頭望著他:「那如果我現在說我沒辦法走出來那些日子呢?」
他僵了一下,隨即苦笑:「我知道妳還沒走出來,可是——」
他頓了一下,然後說出了讓她心冷的話:
「我真的很怕妳離開我之後活不下去。妳的人生太不穩定了,沒有我,妳會更糟。」
這句話如一記重擊。
她緩緩站起來,語氣冷靜到可怕:「你是因為愛我,還是因為你只是想當個拯救者?」
他急忙道:「我當然愛妳……只是,我媽媽對我也很重要,你就不能多體諒我一點嗎?我都這麼努力接受這樣的妳了!」
「哪樣的我?你也覺得我很髒,是嗎?」
那一刻她忽然明白,他以為自己是她的拯救者,可她從未要過救贖,她要的,是平等的愛。
—
隔天,沛晴留下了一封信、一張未完成的封面草圖,和一張機票。
「承澤:
我們的愛,就像書封前的設計稿,曾經細膩、真摯,卻也充滿修修改改,但我現在想重新設計我的人生。——沛晴」
—
林沛晴離開後,鄭淑婷將所有責任歸咎於「這段孽緣」,更積極撮合喻承澤與簡芷柔。
她安排家庭聚餐,甚至私下與簡家父母談及婚事,希望以婚姻「撫平風波」。
每當喻承澤冷臉拒絕,她總是嘆息:「你還年輕,不懂媽媽的用心。芷柔才是能跟你走長久的人。」
簡芷柔不願認輸,仍在喻母安排的家宴與活動中露面,儼然已成為喻家媳婦,想用時間換回位置,卻始終等不到喻承澤的回頭。
喻承澤不再辯駁,只是越發沉默寡言。母子間的對話從日常問候變成只剩轉述醫院、帳務與天氣。漸漸的,連電話也只剩過年才接通。
她不理解,為何自己這一生為子打算,最終卻換來冷落與距離。
直到簡芷柔的父親,市警局副局長,被爆出長年受賄、包庇黑道,檢調單位大動作搜索簡家豪宅與財產,新聞鋪天蓋地。
「她爸貪的那些錢,搞不好她也用了不少吧。」
「你知道聽說她做小三,勾引人家男朋友呢,我看她媽也是小三吧……」
這些流言像鋼針般刺穿她原本精心維繫的形象。幾度試圖辯解,解釋卻顯得蒼白無力,原來流言是一件這麼可怕的事情…….而後再也沒有人知道簡芷柔去了哪裡。
鄭淑婷在電視上看簡家的新聞,瞬間變了臉色,立刻切斷與簡家的一切關係,直到生命最後一段日子,她始終堅信:「都是簡家的錯,才讓承澤跟我疏遠了,都是他們的錯……」
—
喻承澤找遍各處。問了朋友、查了資料、甚至聯絡了她的出版社,但沒人知道林沛晴的去向。
幾個月後,他收到一封匿名寄來的包裹,裡頭是一張書封設計樣本:
書名:《封底以後》
設計者:L.P.Cheng
背面有一句話:
「若有愛,也該讓彼此走得更遠,而不是更小。」
喻承澤不再參加公開活動,也沒再談新的感情。幾年後他開了自己的公司,只拍書籍主題和插畫合作案。有人問他為什麼不結婚了,他淡淡笑道:
「有些人來過,就已經是一生的光景了。」
—
林沛晴數年來積極參與心理治療,後來成為法國幾間知名出版社的指定書封設計師。現在的她,已經能在人群之間談笑風生,有人問她是否還會回國?她笑著說:
「也許吧,哪天風景看夠了,也許我會替自己的人生畫個新的封面。」
她回頭看向窗邊,那張半開的設計圖正被風翻過。
裡頭隱約能看到一張插畫,那是求婚那日以兩人為主角所畫的的圖——那一年他拿著相機,站在陽光中,看著她微笑。
她將照片壓在書裡,對自己說:
「希望妳心裡的牆,永遠留一扇窗給光透進來。」
——全文完——